(作者：白先勇，香港中文大学“昆曲研究推广计划”荣誉主任)
昆曲和《牡丹亭》如何面对世界，它的可能性和遭遇到的一些困难，我有一些建议。
为青春版《牡丹亭》，我准备了一年，到苏州大概有12趟。从2003年4月开始到2004年，大约磨了一整年。我们走了相当长的路，当时苏州昆剧院排练场，演员们穿着破旧的排演服排演，而今天进了国家大剧院演出，这期间相当漫长艰难、但又是令人非常兴奋高兴的旅途。从苏州到北京进了我们的大剧院，我们特别有感想。
我在美国住了四十几年，我喜欢看戏，也喜欢看西方戏剧，经常要看歌剧、话剧。在旧金山、洛杉矶也常常有机会看到。在大都会戏剧中心，演了一出《蝴蝶夫人》，是很有名的，是一个黑人女高音演唱的，他们的大剧院也是全美国的文化指标，大家聚首都衣冠楚楚，在深秋，人们穿上了貂皮大衣，好像参加盛宴一样，那次演出非常成功。观众走出来，精神似乎有了一种提升、有一种骄傲。他们的大剧院落成了，歌手表演那么成功，他们文化上的优越感不经意地表现出来。我也很感动，但是看完了以后有失落感，因为我认为那是成就，是西方文化的成就。当然我佩服他们，但是那不是我们的，那是他们的。艺术是超越国界、超越种族、超越文化的，的确从某方面这么说，在另一方面的确有民族文化情绪在里面。那时候我做昆曲有20多年的历史，很早我就发现昆曲的魅力，我希望中国人来布道，希望昆曲像在纽约大都会演《蝴蝶夫人》那样，我们演的也要让外国人看看，我想大声疾呼。那时候我讲昆曲还没有人知道，我希望有一天我们昆曲也能走向世界，希望昆曲给外国人演出的时候，外国观众也能像我们如同参加某种仪式活动看《蝴蝶夫人》那样，尊敬、尊重、欣赏我们的昆曲。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了非常重要的宣布，第一次他们评鉴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选了一些古老的艺术，昆曲列为首项。我们昆曲被挑中，作为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在昆曲史上是很重要的第一步，被国际上所承认。我想当然他们有很多理由，在我看来，昆曲有很多可能性，作为世界性遗产。我早20年就说，昆曲应该是世界性的艺术。联合国讲了印证我说的话。一种艺术一定要高到超越了时空限制，超越语言文化隔阂，达到一个普世的价值，这才能被全人类接受。
我有一些感受。第一，经过欧美演出之后，发现西方人对昆曲非常喜欢。昆曲很重要的一点是它的舞蹈，这是非常特别的。西方的歌剧，有歌无舞，你可以闭着眼睛听着，非常美，歌剧可以完全用声音征服你。所以他们的歌剧有歌无舞，他们的芭蕾有舞无歌。睁开眼睛看昆曲，那形象完全不符合。如果要把昆曲舞、歌，又有诗意的境界合起来，合成境界那么高，我对戏曲知识有限，我想还没有一种剧种能够达到昆曲这种境界。他们看了我们演员的动作叹为观止。有一位剧评家，他说他看到《惊梦》那一场，平常舞台上安排两个人亲吻，弄不好会难看，这个剧目讲两情相悦表现得非常好，这还从来没有过，同时也表现得很大胆，昆曲这一点可以打动国际人士。
昆曲的文本是诗句，我们这个民族有诗的传统。要我给昆曲下一个定义，就是昆曲把中国的舞蹈跟音乐，把抒情诗的意境具体地表现出来。所以诗的部分非常重要，这又是其他剧种，甚至是西方歌剧达不到的。
还有一点，昆曲很多文本故事都以爱情为主，而且爱情又不同于一般的男女，他们穿越生死，几乎是形而上的电影。《桃花扇》是以大历史背景来衬托儿女之情，有很宏观的背景。昆曲在爱情方面诠释非常丰富，而且境界也非常高，这完全能被西方人所接受。如果我们讲的是忠孝的东西，还得解说一下中国的背景，我想爱情这个主题完全是相通的，不需要解释。我想这几个因素使昆曲有很大的潜力，成为国际上相当重要的文化课题。
联合国虽然宣布昆曲是世界文化遗产，可是事实上，现在西方对昆曲的了解非常有限。我们这次到美国去演出，西方观众可能90%没看过昆曲，80%对昆曲知识非常有限，所以这也很困难。要向西方推展我们昆曲，就要不停地出去演出。青春版《牡丹亭》这次到美国演出，我们募了1000万美金，因为头一次到美国去，如果不是有这么大的赞助，可以说不可能上加州大学的演艺中心，观众对昆曲根本不了解，我们的《牡丹亭》没出过国，他们不可能接受。昆曲要国际化，说来容易，做起来也需要有很大的后盾。
王蒙先生说，希望国内大学像香港大学那样成立昆曲研究中心，如果我们自己最一流的大学，自己还没有成立研究中心，在学术上如何跟外国学者进行交流，这很重要。学术上案头上的研究，跟世界上的交流非常重要。我想我们的汉学之所以慢慢在世界上成为很重要的学问，也靠学校之间互相交流，慢慢累积成的。现在中国文化已经渐渐变成热门，在美国、欧洲、日本都如此。而昆曲成为我们文化臂膀之一，没有理由不成为西方或者日本，或者其他亚洲国家来研究的一门重要的课题，那要靠我们大学教育，大学里如果经常开这类国际会议，互相地交流，我相信这对昆曲国际化有很大帮助。如果现在外国学者要研究昆曲，可能希望找一个专门的研究所找比较完整的资料研究，现在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构。资料搜集方面，在很多大学里面都有昆曲资料档案，很多外国学者到中国研究昆曲就有根基，香港大学昆曲成立研究中心，宗旨之一是搜集昆曲资料，希望能够成为国内外学者研究昆曲的中心。
我们的宗旨，第一，除了要训练年轻演员以外，我们要培养大量大学的年轻观众，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大学非常需要传统文化教育，昆曲作为传统文化科目，非常合适作为启蒙教育。当然我们可以念古典文学，那是一个平面，我们可以设一个立体化的课程，这也非常重要。在外国戏曲教育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在中学就开始演莎士比亚。到今天为止，青春版《牡丹亭》已经在20多所大学巡演过了。我希望将来能把昆曲列为大学的正规课程，我们要扎根，这是最重要的一步。在中国如果有三四十所名校，有昆曲研究中心和项目，我们昆曲会慢慢蓬勃起来，慢慢扎根下去，慢慢会吸引世界各国的学者来研究，我们自己不研究，怎么会让外国学者注意，所以我觉得从本身做起最要紧。
我们到美国演出，是去年9月到10月之间，这次演出对青春版《牡丹亭》，对昆曲是很大的考验。要完全没有相关文化背景的西方人，坐在剧院里9个小时，让他用200多美金买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剧种，说真话，刚刚到美国去的时候，我的心是跳上跳下。我想万一观众不领情，不来看，那我们很伤心，来看看了一半走了，那怎么办。在中场的时候我都非常紧张，我看人都没有走，2200个座位没有人走。剧评家的标题说9个钟头一飞而过，为什么不演20个小时，他希望更长一点。另外一个剧评家说希望永远不要结束。西方人看我们的剧不怕长，不怕慢，美打动他，艺术打动了外国人，他们对这个剧着迷，这令他们叹为观止。《寻梦》半小时，《冥判》半小时，一个人自说自话，把两千多个观众要抓住，这是一个大考验，这两场的时候我很担心。有一场戏举手投足都是情感的沟通，是昆曲艺术的高潮，西方人非常能理解。他们对昆曲音乐非常好奇，每次演到中场的时候，一堆人去看我们的琵琶，他们想一根笛子吹出来的音乐会这样引人入胜。他们对我们的服装、抽象的舞台都懂。千万不要以为西方人只懂得《大闹天宫》，你要把好的东西给他们。在外国著名的歌剧人士去看，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他们都去看，在伯克利演出是一个试金石，我相信在美国观众会接受昆曲，会喜爱，而且看完以后十几分钟的拍手。有一位女教授，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希腊戏剧悲剧专家，这位女士接受访问，她说：“这是我看过最伟大的一次表演。”讲完以后再加一句：“这是我一生中看过最伟大的表演。”加州大学的系主任曾在中国教一年喜剧，他看了以后认为，这是他看过昆曲最好的一次。这不仅是青春版《牡丹亭》的魅力，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我们从这个戏里看到昆曲的身段美，水袖美，词美，曲美，歌美，舞美，故事美，我们因此更要对我们的传统艺术美树立信心。
我们制作这出戏，就是在唤醒我们心中对传统文化的渴望，一种民族的乡愁。青春版《牡丹亭》用最美的形式展现出来，很多人看得掉泪，就是被戏里真挚的情感和绚丽的美打动，更因为看到自己有着优秀的传统文化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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