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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孙逸仙这个人

2017-07-19 13:44:16来源:南方周末 已浏览人数:
在大破的时候,我们非常需要像孙逸仙先生这样的大梦想家,让你有一种气魄,敢于想象非常远的未来。

(作者:龙应台,台湾著名学者,作家)

1912年5月17日,孙中山先生就到了广州,詹天佑以粤路公司经理的身份接待孙先生,这已经是1912年的5月。诸位熟悉孙中山先生的历史就知道,孙先生很快地就担任了全国铁路总监,他提出了要为中国建设20万公里的铁路,后来变成了我们的“建国方略”。“建国方略”提出的宏伟基础建设蓝图包括要在十年内为中国修建16万公里的铁路,160万公里的公路。这个梦想距离现实有多远呢?一直到1949年,全中国的铁路系统加起来不到2万公里。到今天距离1912年一百年之后,现在的中国,真正营运的铁路里程是8万多公里。公路就远远超过了孙所擘划的,有360万公里。

孙先生当时有一个澳洲的顾问叫作端纳。端纳在1912年6月底时,见了孙中山先生之后对他很不满意,给另外一个很有名的澳洲记者摩里斯在七月四日写了一封私人信,发了一堆牢骚:“孙先生告诉我,他已经决定要尽自己毕生的精力发展铁路,他说他几个月内还不能公开他的计划,我就磨了他好一阵子,他最后拿出一张6英呎见方的大地图铺在地上,从这张地图可以看出孙中山先生狂妄极了,简直是个疯子,他完全的不切实际,对于他目前开创的事业没有最基本的了解。”

这是端纳私下对孙中山的批评。端纳说,“这幅地图包括西藏、蒙古,以及中国西部最偏远的地区,孙中山煞费苦心地用笔在各省及周边地区的地图上画了许多条线,他用线标出从上海到广东沿着海岸的铁路线,方向一转铁路线越过重山峻岭直达拉萨到西藏,然后穿过西部直抵边界,又弯沿曲折的进入新疆到达蒙古。他画的另一条线是从上海经过四川到达西藏,还有一条经过戈壁边缘到达蒙古,他还画了许多从北到南、从西到东许多条线遍布全国,孙席地而坐向我介绍他的计划,当他坐在那儿的时候,我想这个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怎么会这么愚蠢,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真的疯了。问题不在于他画的地图,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与资金,他画的每一条线,即使是更多的线都有可能建成,可是问题在于他竟然会以为外国资本家可以提供充足的资金给他,在5到10年内把这条铁路建成。”

端纳接着写,然后孙中山就问他,“你认为外国资本家,会为此而投资吗?”端纳回答:“那要看什么条件。”孙中山说,“喔,我们可以给他们四十年铁路的使用权,不过期满时他们要将铁路无偿的还给我们,而且保证运行良好。”

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BOT吗?我们现在不是在做这个事情吗?

端纳说,“我就告诉孙,除非有一个稳定的政府,否则即使在中国几个人口稠密的省份,修建最切合实际最有前途的铁路,恐怕也得不到外国的一分钱。”端纳总结说,“孙中山太幻想了,他幻想十年后中国满布的铁路,你想想看从越南的老街到中国云南的小铁路就花了八百万的英镑。凭良心讲,一条从云南要拉到拉萨的铁路要花多少钱呢?除了到世界屋脊,就是拉萨,去做夏季的游玩,或着供达赖喇嘛逃跑的时候提供方便,这条铁路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1912年孙中山先生身边的澳洲顾问私底下的一个说法,有趣的是端纳提供了那么一个活泼的孙中山的侧写轮廓。1912,民国初始,孙中山对于政治的权力,可以放弃,但是对于建设中国的那个梦想,他紧紧的、紧紧的抓住,为之燃烧。从端纳的叙述里,你看到“孙逸仙这个人”,四十六岁的革命家,弯身趴在一张敞开的大地图上,拿着笔,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画下他心中的建国蓝图。孙逸仙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大梦想家。当端纳用轻佻的口气说:“铁路从云南去建到拉萨干什么?”一百年后,回头来看,是的,还真的就是要让全球的人到世界的屋脊去做“夏季的游玩”!

孙中山先生是个大梦想家,因为他所想象十年内要做的事情,要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完成其中的一部分。你可以从负面去说,哇,他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可是换个角度去看,我们是否也可以说,真神奇,他的梦想,竟然都是对的,只不过他的梦想太大、太早。他的梦想的实践所需时间,不是十年,是百年。但是他在地上画出的那个梦想的蓝图,后来的人用一百年的时间去验证,他的方向和愿景是伟大的。

想象着趴在地图上的孙逸仙,我就开始思索,孙逸仙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梦想家,一个热情燃烧的梦想家的?我就想到1923年他在香港大学的演讲。那场英语演讲的题目是:我的革命思想来自哪里?

他是这么说的。二十出头的孙中山在香港读书,看见香港“秩序井然,建筑宏美,无有干扰,向往不已。”每次放假回到相隔只有八十公里的香山,“每次回乡,我竟然需自做警察以自卫,时时留意防身之枪弹完好否?年复一年,情况俱如此,家乡与香港仅有50英哩之隔,唯两地政府何以差别如此?”香港社会秩序令他震撼不已。

而二十岁的孙逸仙还不仅只是个梦想家,还是个行动者。他受到香港的影响,放假回到家乡,他召集了一批乡里年轻人动手挖石头,铺路,要把他的村子跟另外一个村子之间的几里路给铺起来。铺了一阵子后发现不行,做不下去了,有很多很多的障碍,他就去找县长。一个20岁的少年,非但不怕官,还会去找县官。这个县官也答应了要帮助铺路,但是接下来他发现这个县官不见了,换了一个县官,他再去找这个接任的县官,发现接任县官对他置之不理。这个时候,孙中山发现这个县官是花了5万银子买来的官。20岁的少年才知道说,政府的管治原来是这样的。

他在1923年演讲里说,有了这个认识之后,他就着手对政府做研究,发现在别国的政府当中,贪污是例外,廉洁是常态,但是中国的情况刚好相反。在中国的官场,贪污是常态,廉洁是异态。孙逸仙刚开始以为,省城的情况会比较好,不料一到广州才知道它的腐败更严重。原来,“中国之官地位越高,贪污愈炽,最后到了北京,其腐败又千百倍于广州。”孙中山说,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底层县府竟然是中国最廉洁的政府机构。这样的震撼教育给了他一个信念:好政府才是中国最需要的拯救。

今天这场短短的演讲如果一定要有结论的话,那就是:孙逸仙是个大梦想家,可是他不是一个空的梦想家,因为他也是一个行动家。一个清朝的学生,会去铺路,会去找县官,然后希望有所突破,最后用革命行动来实践他的梦想。有人说,民国建立,如果孙中山真正的执政,他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执政者。也许,但是我想,大破的时候,需要的是目光远大、胸怀愿景、有气魄、有梦想的人。大立的时候,需要的是一步一脚印,忍辱负重,有谋略、有毅力的,能静水深流的人。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质,我们怎么可能要求这两种特质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今天之所以提及伍连德,是因为“伍连德这个人”在国家政治、军事动荡到极度的时候,他专心只做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公共卫生制度给建立起来。今天之所以讲到“詹天佑这个人”是因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如此笃定不移地坚守铁路的基础建设。在大破的时候,我们非常需要像孙逸仙先生这样的大梦想家,让你有一种气魄,敢于想象非常远的未来。在大立的时候,我们需要像詹天佑这种实践家坚毅执着。在大破大立非常混沌不明、价值混乱的时候,可能要有像伍连德这样的人,他不管你外面天翻地覆,就是一心一意去完成最重大、最扎根、最长远的建设,以天崩地裂不变色的从容态度,一点一滴的做下去。

我们今天的台湾刚刚好距离一九一二年是一百年,孙逸仙这个人对于建立共和国的愿景,我们还在他的蓝图上往前走,台湾在意想不到的另一个空间,开展出自己的一条路来。今天这个时候,我们在政府的体系里工作的人,可能也有很多人觉得,在大破和大立之间、价值混沌中觉得灰心,因此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是,碰到破和立之间幽晦不明的时候,只要我们心里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扎根的、长远的、有意义的事情,或许我们心中就可以有一种笃定和从容,即使外在的环境忽明忽暗,众声喧哗不已,但是心里可以自信,对于时代、对于人民,有些基本的信念,是值得坚持的。

人学研究网·千秋人物栏目编辑:莫如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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