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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学术与心术

2020-05-15 16:47:17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今之言怀疑者,先抱一不信心,其实对外不信,即是对己自信。故其读书,如踞堂皇而判阶下之囚,其心先不虚,先已高自位置,傲视一切,则如何肯耐心细心向彼学问?

(作者:钱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国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宗师”,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国学宗师,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

(一)

此数十年来,中国学术界,不断有一争议,若追溯渊源,亦可谓仍是汉宋之争之变相。一方面高抬考据, 轻视义理。其最先口号,厥为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继之有窄而深的研究之提倡。此派重视专门,并主张为学术而学术。反之者,提倡通学,遂有通才与专家之争。又主明体达用,谓学术将以济世。因此菲薄考据,谓学术最高标帜,乃当属于义理之探究。

此两派,虽不见有坚明之壁垒与分野,而显然有此争议,则事实不可掩。今试平心探究,考据之学,承袭清代经学遗榘,殆为不可厚非。苟成学立说,而不重明据确证,终无以达共是而立于不可破。空言义理,是非之争,势将转为意见与意气,当知意见不即是知识,意气不足为权衡。惟考据乃证定知识之法门,为评判是非之准的。考据之学,又乌可得而菲薄之?

抑且学问广博,如大海不见其涯涘,人之才性既殊,聪明有限,又兼年力短促,材料搜集,亦多限制。若求兼通博涉,此非尽人可期。学术分工,各务专门,其必趋于窄而深之一途,亦情势所难免。

至于学术之于时务,其事可相通而不必尽相合。时事之变,瞬息异状。即以此三四十年言,变化多端,几难回想。若必以追随时变为学的,曲学阿世哗众取宠者勿论,而学术探究,必积年岁,时务需要,迫在当前。其事如夸父与日竞走,心意浅露,程功急促,不仅害学术,亦将害时务。转不如两各分离,使潜心学术,一旦有所成就,转可多方霑溉,宏济时艰。则为学术而学术,其事又何可议?

然学术与时代脱节,事终不美。此数十年来,国内思想潮流乃及一切实务推进,其事乃操纵于报章与杂志期刊,大学讲堂以及研究院,作高深学术探讨者,皆不能有领导思想之力量,并亦无此抱负。转若隐退事外,腾身云雾,一国众群在回惶迷惘之中,惊扰震荡之际,而学术界游心膜外,不仅无所主张建白,抑若此等无足厝意,遂使学者如坚瓠之不可食,此岂社会之所望于学术界者?

而且见树不见林,竞钻牛角尖,能入而不能出。所谓窄而深之研究,既乏一种高瞻远瞩,总揽并包之识度与气魄,为之发踪指示,其窄深所得,往往与世事渺不相关。即在承平之世,已难免玩物丧志之讥,何论时局艰危,思想徨徬无主,群言庞杂,不见有所折衷,而学术界曾不能有所贡献。所谓为学术而学术,以专家绝业自负,以窄而深之研究自期,以考据明确自诩,壁垒清严,门墙峻峭,自成风气,若不食人间烟火。纵谓其心可安,而对世情之期望与责难,要亦无以自解。

夫考据之价值,亦当就其对象而判。清学初兴,最先理论,则曰经学即理学也,又曰:训诂明而后义理明 。其所悬以为考据之对象者,仍在义理。厥后颓波日下,始散而为音韵训诂,降而为校勘辑逸,为饾饤琐破,为烦称博引。而昧失本原,忽忘大体,人人从事于造零件,作螺丝钉,整个机器,乃不知其构造装置与运用。论其考据方法,或操而愈熟,运而益精。然究其所获,则不得不谓愈后而价值愈低。此数十年来,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其最先旨义,亦将对中国已有传统历史文化,作澈底之解剖与检查,以求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所悬对象,较之晚明清初,若更博大高深。而惟学无本原,识不周至。盘根错节,置而不问。宏纲巨目,弃而不顾。寻其枝叶,较其铢两,至今不逮五十年,流弊所极,孰为关心于学术之大体,孰为措意于民物之大伦?各据一隅,道术已裂。细碎相逐,乃至互不相通。仅曰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纵谓尽科学方法之能事,纵谓达客观精神之极诣,然无奈其内无邃深之旨义,外乏旁通之塗辙,则为考据而考据,其貌则是,其情已非,亦实有可资非难之疵病也。

(二)

窃谓上述两派之争议,平心论之,亦是各有立场,各有见地,合则两美,分则两损。欲为中国此后学术开新风气,辟新路向,必当兼综上述两趋势,而会通博综,以治之于一罏。而兹事体大,清儒自道咸以下,如阮元陈澧,早有此意,而终无大力负之以趋。因循迄今,时局日艰,而学术堕地且尽。今日而欲从事于此,较之道咸阮陈之时,其艰巨深微,又增万倍。然而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其道又舍此无从。

尝试论之,必先有学问而后有知识,必先有知识而后有理论。学问如下种,理论犹之结实。不经学问而自谓有知识,其知识终不可靠。不先有知识,而自负有理论,其理论终不可恃。不先下种,遽求开花结果,世间宁有此事?此乃学术虚实之辨。而今日学术界大病,则正在于虚而不实。所以陷此大病,亦由时代需要,群求有思想,有理论,俾一时得所领导而向往,思想无出路,成为时代呼声,而学术界无此大力,学术与时代脱节,于是一般新进,多鄙薄学问知识,而高谈思想理论。不悟其思想理论之仅为一人一时之意见,乃不由博深之知识来。其所讲知识,皆浅尝速化,道听途说,左右采获,不由诚笃之学问来。若真求学问,则必遵轨道,重师法,求系统,务专门,而后始可谓之真学问。有真学问,始有真知识,有真知识,始得有真思想与真理论。而从事学问,必下真工夫。沉潜之久,乃不期而上达于不自知。此不可刻日而求,躁心以赴。此一种学风之养成,在今日乃若非易事。

(三)

其次当知,考据仅为从事学问之一方法。学问已入门,遇有疑难,必通考据。然此乃学问有得以后事,非始学入门事。学者自创新解,自标新得,必凭考据资人共信,考据诚所当重。然不当即以考据代学问。

晚近学术界,因尊考据,又盛倡怀疑之说。古人亦言:“尽信书不如无书”,又曰:“学必会疑始有进”。然疑之所起,起于两信而不能决。学者之始事,在信不在疑。所谓笃信好学是也。信者必具虚心,乃能虚己从人。如治一家思想,首当先虚己心,就其思想为思想,由其门户,沿其蹊径。彼如何思入,如何转出,我则一如其所由入而入,所由出而出。此一家思想之先后深浅,层次曲折,我必虚心,一如彼意而求。迨其表里精粗,无不通透,所谓心知其意。此始于信奉彼一家思想,故悬为学问之对象也。我因学于彼而始得之己,遂知思想当如何运用,又对此一家思想之深细曲折处,皆有真知灼见,此为我之由学问而得知识也。然则即言学问义理思想,岂不仍是实事求是,有考有据,为一种客观之认识乎?

惟为学不当姝姝于一先生之言,彼一家之思想,我已研穷,又循次转治别一家。我之研治别一家,其所抱虚心,亦如研治前一家。不以前一害后一,此之谓博学好问,此之谓广收并蓄。而或两家思想各不同,或相违背,然则谁是而谁非乎?我当谁从而谁违乎?于是于我心始有疑。故疑必先起于信,起于两信而不能决。如此之疑,始谓之好学会疑。故即治思想,亦当知考据。我若笃信一家,述而不作,此亦一种考据也。若兼采两家,折衷异同,会而通之,此亦一种考据也。凡此皆虚心实学之所得。

今之言怀疑者,先抱一不信心,其实对外不信,即是对己自信。故其读书,如踞堂皇而判阶下之囚,其心先不虚,先已高自位置,傲视一切,则如何肯耐心细心向彼学问?学问不深,如何有真训练,真能力,真知识?因此其运思构想,乃不肯承认向来自有成规,其本身思想,精疏矛盾,乃不自晓。其批判各家,一凭己意,高下在心,而实非各家思想真实如此。彼先未有广博明白之知识为其自己所恃理论作后盾。彼之思想与理论,乃未经学问而即臻早熟,彼乃以自信代会疑,以批判代学问。彼以为思想与理论,可以如脱辔之马,不复受驾驭控勒,而可以逞驰骋之自由。以如此之学风,则鄙斥考据,事无足怪。

然有病此之学者,曰:“我知实事求是耳,我知考据而已耳”。一若考据即尽学问之能事。凡遇运思持论,讲求义理,皆目为空洞主观,谓非学问中事。然如此者,其先亦不能虚心学问。书籍只当是一堆材料,已不成为一种学问之对象。一若手中把握有科学方法,即是无上工具,对付此一堆材料,即可成为专门绝业。遂一意于材料中找罅缝,寻破绽,觅间隙,一若凡书尽不足信,苟遇可信处,即是不值学问处,即是无从下工夫处。故其工夫着意处,尽在找前人之罅缝与破绽与间隙。最好是书有不可信,否则觅人间未见书,此所谓未经发现之新材料。因谓必有新材料,始有新学问。此乃以考据代学问,以钻隙觅间寻罅缝找漏洞代求知识。其所求为自己之知识者,在求知别人之罅缝漏洞而止。然此决非由于虚心内不足而始有意从事于学问之正轨。心术已非,而学术随之。遂若一堆材料,一项方法,拈得一题目,证成一破绽,即是大发现,大学问。此其从事学问之本无甚深旨义,其所潜心考据之必无甚大关系,亦不问可知。是安所得谓实事而求是,又安可得谓客观之精神?然则主张学问必重义理,必当通今达用,不当在故纸堆中专务考据,其所讥弹,又何可非?

(四)

故学问必先通晓前人之大体,必当知前人所已知,必先对此门类之知识有宽博成系统之认识。然后可以进而为窄而深之研讨,可以继续发现前人所未知,乃始有事于考据。乃始谓之为学术而学术。如是者,可以守先而待后,学术传统可以不中绝,知识实得可以不失丧。此必先有下学工夫,必先对学问有一种更深更真切之旨义,故能不厌虚心博涉。循而久之,其心中泛起有新问题,此始为值得考据之真问题,而此项问题与考据,切未存心必求其为窄而深,而自见其为窄而深。初未自负于成专家,而终不免其成为一专家。此乃由下学而上达,上达不可期必,我之实下工夫处在学问,我之确有了解处是知识,我之在学问与知识之不断进程中而遇有疑难,于是不得不运用我解决此项疑难之考据与思想。其由考据与思想之所得,则成为一种理论,此种理论,则可以前无古人,然此乃上达以后事,必以待之一时杰出之能者。然苟能真从事于下学,又焉知我之必不为一杰出之能者乎?人一能之,己十之。人百能之,己千之。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而后笃行之。专就学术言,学才著书立说,不问其为思想家,或为考据家,凡其确有创见新得,而发乎其所不得不发,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是亦笃行之事也。

凡人用心,必有所从入。学问非以争奇炫博,非以斗胜而沽名。求以明道,求以济世,博古通今,明体达用,此真学问从入之大道。然循此而入,可以引而愈远,穷而益深,乃不见其涯涘所至。乃贵于自就才性,自限专业,此岂初学存心,即当悬此标的,深闭固拒,而谓莫与易乎?通学在前,专精在后,先其大体,缓其小节,任何一门学问,莫不皆然,此乃学问之常轨正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学问有始条理,有终条理,必金声而玉振之。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今之学者,不论主义理思想,或主考据,莫不诏初学以中人之上。莫不从事于终条理,因此有义理,有考据,而其实则无学问,无知识。筑基不广,单线直上,即其不广之基,初未坚筑,倾陷倒塌,可立而待。苟风气变而学术正,则此两途,本可合辙,故其事若难而并不难。最先当于心术入微处,端其趋向。迨其进入学问,则塗辙不可不正。古今中外,学业成就,与夫成就之大小,胥不由此而判。故最先必诱导学者以虚心真切从事于学问,必督责学者以大体必备之知识。其次始能自运思想,自寻考据,孜孜于为学术而学术,趋向于专门成业之一境。其最后造诣,乃有博大深通,登高四顾,豁然开朗,于专门中发挥出绝大义理,罗列出绝大考据。彼其所得,又且不限于彼之所专业。如是之学,乃为天壤间所不可少,其为为学术而学术乎?其为以学术济时艰乎?到此皆可不论,而此固非初学之所骤企。则曷不为循循善诱,而必先悬举此至高之标的,使人高心空腹,游谈无根,为无本源之夸大乎?

(五)

故论学术,必先及于心术与风气,即此便具绝大义理,经得起绝大考据。学问本自会通,何必自筑垣墙,各相分隔乎?

抑且更有进者,此数十年来,国内学风,崇拜西方之心理,激涨弥已,循至凡及义理,必奉西方为准则。一若中西学术,分疆割席,俨如泾渭之清浊相异,又若薰莸之不同器。治中学者,谨愿自守,若谓中国学术,已无义理可谈,惟堪作考据之资料。其捍而肆者,则恣情谩骂,若谓中学不绝,则西学不流。西学不流,则中国之在天壤间,将绝不可再立足。彼不悟西学言义理,亦复多歧,有古今之别焉,有国族之别焉,有宗派之别焉,有门类之别焉。治西学者,亦当循考据途径。当知一学说,一义理,其兴起而臻于成立,各有传统,各有背景,各有据点,各有立场,复有立说者之个性相异,时代不同。若果细心考据,便知西方言义理,固亦非建诸天地而不悖,推之四海而皆准。何得孤引片言支辞,遽尊为金科玉律。而中国旧有义理,宁无与西方有可以相通处?宁无对本国国情民俗,有其独特妥当融洽处?宁无可以推陈出新,依然当保存而光大处?而治中学者,相戒不敢顾及于此,一意以一堆材料,一项考据为满足。故鄙言义理者,其实则尊西方人义理为莫可违异耳。盛言考据者,其实则蔑视本国传统,仅谓是一堆材料,仅堪寻隙蹈瑕,作为其所谓科学方法者一种试验与练习耳。此种风气,言之尤堪痛心。

今欲矫其偏蔽,则仍当以考据义理并重,中学西学,以平等法,融之一罏。当知言西方义理之说者,亦当守考据家法,才知其所尊某项义理之真边际,真性质。言中学以考据为能事者,亦当先扩大心胸,必知考据之终极,仍当以义理为归宿,始知其所当考据之真意义,与真价值。如此则义理考据,固可相济,而中学西学,亦可相通,又何事乎出主入奴,轩此轾彼,必先立一牢不可破之壁障以自限乎?

本所同人,学问无可自恃,知识无以自信,自创设新亚研究所,每为此事,时相研讨。上之所述,将勉奉以为诏示来学者之方向与准绳。自谓差免门户之见,或有塗辙可遵。至于自所窥寻建白,偶有述作,固未敢谓能将符其所欲赴。惟心向往之,虽不能至,亦曰有意乎此云焉尔。兹值学报创始,姑述其所平素讨论者,以求并世通人之教益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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