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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公孙龙,名家,立体思维

2018-05-31 14:38:22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然而,辩者们的早早出现可以证明中国人的抽象思维、科学思想能力是决不后人的,只是长期缺乏有利的氛围而多不利的因素而已。以上说法不够确切,只是一种想法,也许可以供人参考。

  (作者:金克木,中国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梵学研究、印度文化研究家)
 
  公孙龙说了一句“白马非马”,名垂千古。
 
  他虽然小有名气,可是冷落了两千几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期严复才好像是发现了,原来他和所谓名家一派讲的是和欧洲人的逻辑学一路,于是把逻辑翻译作名学。随后胡适在美国写出了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名家的那些久被人认为诡辩的话,仿佛古希腊的智者们的一些悖论,又有了地位,归入哲学。名家在七十年代还曾被列入法家一边,作为新兴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之一。公孙龙在名家中算是幸运的。《汉书艺文志》记载名家七人著作中只有他的十四篇文传下来六篇。
 
  现在不研究公孙龙这个人和他的文章学说,不探讨名家,只试考察他们的命题(或照佛教徒说法,他们所立的“宗”)。这些在现代人看来可能有什么意义。
 
  “白马非马。”这好像是说男人不是人或女人不是人一样,明显不对。但是依照公孙龙的说法,这话又有道理。
 
  “非”,现代话说“不是”。在古代话里,“非”只是“不”,还可以是“不属于”,“不等于”。说白马“不是”马,“不属于”马,错了。说白马“不等于”说马,有道理。首先要求分析,把白和马分别开,作为两个词两个指物符号,表示不同意义。
 
  “白马”是“白”加“马”。“白”指颜色,“马”指形体。“马”加上“白”和单独的“马”不相等。这里明显说的是词,是语言符号,不是说实物。
 
  着重的是“名”。“名”是指物的,是符号,必须分析指和物。
 
  “马”可以指一匹马,一些马,一类马,一切马,任何马。“白马”不能指一切马,任何马。说“白马”不等于说“马”。分别的是名和所指的物。说“马”可以包括白马、黄马、黑马、各种马。说“白马”只能指一种颜色的马。两名和所指的物都不相等。因此可以说,此名非彼名。所以白马非马。说男人不是人或女人不是人和说白马非马一样,说的都是名和所指的物。名是语言符号,有所指,所指的是物。
 
  公孙龙可以说是最早发现了语言是符号,词是能指,物是所指,而且认识到语言的歧义加以分析并举出例证。他对语言的认识是哲学的认识,有语言哲学的思想。他说的和《尔雅》不同,也不是《说文》那样在说明文字时加入哲学体系。
 
  他也许可以说是语言符号论者。
 
  由现在人看来,白马和马不过是部分和全体或者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很容易理解。这种想法是现代才有的,是接受了外来的思路。中国人,尤其是古人,不习惯用抽象的概念组织思想。这不是说,中国人不会或者不喜欢作抽象思维。这是因为人总是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进行思考。部分、个别、全体、一般,这些词在欧洲语言中是口头常用的,在中国可不是,而是通行还不到一百年的外来新语言。
 
  两千几百年前的人有了新认识,不会用现在人的新方式新语言表达,而只能用当时自己习惯的方式。我们从古到今所习惯的抽象思维方式和语言和欧洲人从古希腊罗马或者文艺复兴以后所常用的很不一样,和现在学过外国哲学的人所用的也不一样。因此,用现代话理解和讲解古文、古书,很不容易,不能不处处小心。
 
  语言不同可以翻译,但是通过翻译的理解,由于思维习惯不同,往往会有变化。佛典翻译过来,原有的分歧加上不同的理解,产生了新教派。中国通行禅宗、密宗、净土宗。在中国,阿弥陀佛比释趣牟尼佛更为人所熟悉。
 
  即使是同时代同语言的人,对于同类的事也有不同的说法,用来表达不同的思想。试举孔(孔丘、仲尼)、老(李耳、老聃)、孟(孟柯)说的和“白马非马”同类的话为例。
 
  《论语》中孔子答复弟子问仁的话多种多样,可见他明知仁这个词有歧义。
 
  他的每个回答都只是仁的一面。这正符合“白马非马”的思想,每个回答说的仁都不等于仁的全部意义。是仁,又非仁。但是孔子没有说过" 白马非马" 这样的话。他对歧义视为当然。《公孙龙子》中《迹府》篇引了孔子纠正楚王说“楚人遗弓,楚人得之”,改为“人亡弓,人得之”,是“异楚人于所谓人”,即楚人非人,相当于白马非马。《论语》中有不少同类例子。但是孔子没有作过对于词和义、名和实、物的分析。他不是把仁作为语言符号。
 
  老子《道德经》说了道和名,开始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不说“常道非道。常名非名。”他没有照公孙龙的公式说话,但不是没有作分析。他是和公孙龙同样分析道、名和常的。他还说了不少同类思想的话,比孔子多。道家比儒家更接近名家。
 
  《孟子》的《梁惠王》篇中记孟子回答问周武王伐纣王是否臣弑君时说“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轼君也。”他是说,纣王是残贼之人,是一夫,虽是君也不能算是君。这也就是说,暴君不是君,正是“白马非马”公式,可他不这样说,不作分析,只说纣王不是君。
 
  由此可见,这几位圣贤虽然同处于春秋战国一个大时代,说同样的语言,可是只有公孙龙一人看到了语言是符号,词所指的物可以有分歧,也就是意义有分歧,必须把一个个符号和所指的物都作分析,要求确切,不许含糊。
 
  《公孙龙子》中除论白马外,论坚白、同异、名实、指物、通变五篇都是用同一思路对于语言符号作扼要的分析(《迹府》一篇是记录公孙龙和别人关于“守白”的辩论,不是专题论文)。例如,石头又坚又白,但坚是触觉所得的硬度,白是视觉所得的颜色,必须互相分开。两者同是说石头所有的属性,不是说石头,也必须分别。这只有认识到语言是符号,语词有歧义,歧义有不同作用,必须分析所指的是什么,然后才有可能想得确切。这里不是研究公孙龙,所以不再逐一分析他的其他命题,也不解说论证他的这本书,只从他的学说追问下去,看看能追到什么地方。
 
  现在要问,这样的抽象繁琐脱离实际而仅仅重视分析语言符号或名的理论在现实中能有什么作用?这也就是查一查名家学说流传不广不远的可能原因。最好还是先比一比其他圣贤。
 
  《论语》的《里仁》篇中有一章说,孔子对曾子说了一句“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回答说“唯”,是的。“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奇怪,这门人是谁的门人?若是孔子的,何不直接问孔子?若是曾子的,何必等孔子出门以后才问?
 
  是否由于礼貌?这些与主题无关,不记载,简上写古字不容易,省略了。书中同样例子很多。接下去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忠和恕是二,怎么又是“一以贯之”?曾子不解释,门人也不问,也许是大家心里明白,都省略了。
 
  这好像是一与二不分。可见孔门不重视分析。孔子讲“正名”,意思含糊。他所谓“君君”,未必是要核实,也不一定是说君必须像个君,恐怕是说,君就是君,不管怎么样都是君,你都得当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样,君和父永远是对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马就是马,不论黑马白马都是马。“白马非马”不通。名要确定,不能分析,不可讲暴君非君。定名就是定位,有尊卑上下,各就各位,不准越位,这就是礼。礼就是秩序,不能乱。若照“白马非马”那样想下去,要求分析,确切,核实,认真,秩序恐怕就难以稳定了。因为名不副实,名实错乱的情况太多。要求稳定,就需要“礼教”。依名定位,不作分析,不许乱说乱动,天下太平。在这一方面,名家远不如儒家对统治国家有用。儒家的“名教”和名家关于名的思想大不相同。
 
  孟子所处的时代已经是战国七雄,不是春秋五霸了,不能再像孔子那样依靠尊重周天子以求统一和太平了。他于是转而讲王道,反对霸道,那就要依靠好人,因此主张人性善。人性本善,个个都是好人,所以可以用和平的王道治天下。若是人性恶,那就免不了要用霸道了。论人性和政治思想密切有关。《孟子》的《告子》篇中有孟子和告子关于人性的讨论。其中说,“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
 
  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孟子和告子都用比喻类推。孟子提到白马,也分析出”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但只是用来类推”长人之长“。孟子不是作分析,是求同,不是求异,只是用来反驳告子。他们还利用歧义。告子说,性如同水,可以东流,也可以西流。孟子也说,性如同水,可是,”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水能向上,是激出来的势造成的。两人都讲方向,一个讲东西,一个讲上下。水流向东向西都是向下流。在孟子的书中当然是孟子正确。不过性怎么会同于水而不同于杞柳(如告子所说),就不管了。名家重视对语言符号和所指事物的分析,不用比喻类推,推理方法大不相同。
 
  荀子(荀卿)主张性恶。《荀子》书中有《性恶》篇,反驳孟子。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是人为,是教育改造。他认为性是天生的,“不可学”。“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是可学而能的,是伪。要分别性和伪。
 
  所谓善就是“正、理、平、治”。所谓恶就是“偏、险、悖、乱”。圣人立君、礼、法、刑,才能“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若人是性善,就都用不着了。
 
  又说:“善言古者必有节(证)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证)于人。”议论要“有符(合)验(证)”,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施行)”。孟子说性善,没有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行,所以不对。荀子论性时长篇大论讲道理,不用比喻类推。他的性恶论,说起来不好听,行起来有效。他不但宜布性恶,而且论“王霸”、“富国”、“强国”,既作赋,又作俗曲《成相》篇。他的学生李斯做秦始皇的宰相,统一天下。两千多年来,统治者往往打着孔孟的招牌,实行荀子的学说。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六十年代的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恐怕都和荀子的性恶论思想不无关系。七十年代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说法,就是说也有不可以教育好的,那更是性恶论了。《荀子》开篇就是《劝学》,提倡学习,也是从性恶论来的。
 
  孔、孟、荀都不认为语言是符号,不分析词的歧义,和公孙龙等名家不同。
 
  孔子不论性。“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孟、荀论性,不作分析。现存的公孙龙的文章中没有论性。他若是只会说“善性非性”,“恶性非性”,接着又要分析,和孟、荀还怎么讨论下去?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荀子在《非十二子》篇中批评名家惠施、邓析说:“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般人对于名家的看法,也就说明了他们的理论不能轰动和流传。“甚察”(过度的考察分析)又“无用”,“寡功”的“怪说”怎么能流行?但是名家的地位可不低。这从另两位名人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来,一位是庄子(庄周),一位是太史公司马迁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
 
  庄子在《天下》篇中和荀子一样列举当时各家学说加以评论。荀子批评了六家十二人。庄子先评说四家八人,从墨家开始,以道家关尹、老聃为结,称赞这两位是“古之博大真人哉”。然后述庄周的学说。最后一段介绍惠施的理论作为“辩者”之首,又列举“与惠施相应”的“卵有毛,鸡三足”等悖论,指桓团、公孙龙为“辩者之徒”,“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说惠施“卒以善辩为名,惜乎!”还说他“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说他是“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可见庄子责备他们脱离群众,但还是重视他们,列举一些怪说,保存了下来。
 
  《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中有司马谈论述六家的要点的话。六家是: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前五家各有缺点优点,唯有道家最高,而对名家的解说紧接道家之前,可见重视。他说名家的缺点是,“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
 
  专决于名而失人情。“优点是,”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这时已是汉朝大统一稳定时代,名家地位仍然不低。
 
  荀、庄、司马说名家考察分析过火,使人不容易懂(不得反其意),只讲名而不讲人情,这正好是科学的客观态度。是不是可以说他们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代惟一脱离功利和政治而探讨客观真理的学术派别?东周春秋五霸时代,由孔子及其门人开始的、士人学者游说列国统治者干预政治的风气,不断变化形式持续了两千几百年。在读书人中,重视人性人情和功利的思想占上风,脱离人情的客观态度受轻视。与实际结合的技术发明,中国几乎一直在世界冠军宝座上,如指南车、丝绸、造纸、印刷、火药等等。直到近代落后了,但仍有善于仿制改进的高明技术。不能立竿见影有实效又脱离人情的科学理论往往被认为是无用空话。
 
  欧洲在近代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后,由伽利略、笛卡儿等开始,科学思想突破了由罗马帝国时代耶稣及其使徒保罗起动的神学的思想限制,技术同时突飞猛进,风靡世界。中国在相形之下落后中急起直追。技术不难赶上而科学迟迟不前。思想很难越出两千几百年走熟了的轨道。回顾春秋时代,孔子讲名(正名),后来法家也讲名(刑名),可是名家说名和他们不同,不切实际,讲的是语言符号,与人无关。战国时代人性成为热门话题时,名家不参加论人性。从汉代起,他们的“怪说”受到冷淡,思想没有继续流传下来。他们把语言看成符号又重视分析忽视实用的思想和客观看世界的态度没有传人。用现在眼光看,科学无不用符号,特别是数字,可以说是用符号眼光看世界。名家的语言符号观能不能说是科学思想的起点?不妨看一看他们的另外的一些命题。仍从公孙龙开始,再到惠施和其他辩者。
 
  公孙龙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物》篇说的话很难懂,文本流传可能字句有误。但是意思还是明显的。作者是古人,我们不能还原对证,不过可以对这些命题作我们的现代理解。他的白马、坚白、名实、通变等理论都不离语言分析,也就是讨论名。他所说的物首先是语言中的物,例如说马,马字指的是具体的马,不论白马、黑马、活马、死马,所以是一个符号,是“指”。但是“指”或符号本身不能是“指”或符号,因为符号一词所指的就是符号自己。所以“指非指”。一个指头可以指任何别的东西,独独不能指自己。因此这个“指”
 
  字作为符号,不能是指其他具体东西,只能指本身,因此也就不是“指”,所以说“天下无指”。不是说没有符号,而是说符号本身不是符号。
 
  “坚、白、石,三。”触觉所得的坚和视觉所得的白和使人有这两种感觉所得的东西,石,当然是三样。这里着重的显然是分析。
 
  公孙龙的论辩由于时代和语言不同,他所知道的想到的习惯的和现在我们的不一样,加上文本流传可能有误,所以我们不能句句看懂,懂的也不一定合他的原意。我们所作的只能是我们的解读、诠释,此处只举以上这两例。
 
  惠施是庄子的朋友。《天下》篇中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他“历物之意”,“遍为万物说”,“散于万物而不厌”。南方有一位黄缭问他“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由此可见,他是研究万物的,脱离了人情。庄子说他“弱于德,强于物”。这就是说,他不重视研究人性善恶道德,而是天天辩论万物之理,正是一位科学思想家,成为辩者、名家之首。可惜惠施的五车书都已散失,辩者们的议论也和古希腊的许多智者的一样消亡了。他们可没有古希腊文明中的一些人和书的好运气,得到阿拉伯人在东罗马灭亡时到欧洲传授因而复兴。
 
  从庄子列举的一些怪说看来,他们是以明显的悖论引人注意,当然还有大量的解说,有五车书,因此西汉的司马谈也没有说不懂。可惜现在书已亡失又缺乏解说留下来,只好由我们作现代人的阐释了。就《天下》篇所引的看,可解的大致显示出以下几方面。
 
  一是关于无限的问题,由此引出一些怪说。可能是因为庄子讲“齐物论”,所以这方面引得多。无限,感觉达不到,想象不出来,在语言中是个符号,只存在于思维中,表现于数学为极限,在微积分里才化为符号能运算,由此,科学大大前进。惠施的时代里不能有微分积分的学,但是可以有关于微分积分中问题的思想。这个思想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好说成怪说,让人思考。当时必然另外有解说。若不然,怎么会有五车书?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这是无穷大,没有边,无限,当然不能有外。
 
  “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是无穷小,是一个变量,不一定是零。印度人给了它一个名字,佛教徒译成“邻虚”或“极微”,但那是极小单位,不是变量,不与极大相对。惠施说的“小一”很可能是几何学的点。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这明显是几何学的平面。
 
  以上三句话相连,分明是说多面体(立体)的无穷大,无穷小量,点,平面。
 
  “南方无穷而有穷。”这仍是说无限,但指定了方向,所以又是有穷,有限。
 
  “今日适越而昔来。”这是说时间的无限。惠施好像看出了时间是由事物的连续不断的迅速变化而显现出来的,所以说,今天到南方已经是过去来南方,因为说“去(适)”时是在北方,还是“今”,说“来”时已经是在南方,是“昔”
 
  了。现在时不能停留,时间上没有不动点,于是成为时间的无限。说出现在,已成过去。佛教徒说“刹那生灭”是同一意思。
 
  “日方中方脱,物方生方死。”这正是“刹那生灭”。时间上无物可以停留,一切都在不停变化。太阳刚刚正中,立刻就偏了。任何东西转眼就变,旧变为新,旧死新生。由变化显出时间。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这是说地上平面的无限,所以任何点,北国之北,南国之南,都可以是中央。那时自然不知地球是圆的。圆球面上也是任何点都可以算中央。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这是说无限分割,仍是说无限。说法好像和古希腊智者的英雄追不上乌龟的悖论一样,其实不同。芝诺是揭露运动的矛盾。辩者是说明无限。
 
  二是关于运动的问题。
 
  “轮不辗地。”轮子在地上转,和地面接触的只有一点,只是一点又一点连续不断,不是辗转。这是解析运动。两物相交,一动一不动,一转一不转,不能合说为一。
 
  “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这仍是解析运动。鸟在空中飞,影子在地上不会飞动,只是一个又一个影子连续不断,仍然是一动一不动。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这是解析一物的运动。前面两个命题说的是两物,相交,相应,一动一不动。这里说一物的运动,是接着前面说飞鸟影子的。鸟飞而影不能动。箭射出去如同飞鸟,无论怎样快,也可以分析成为一些连续的点,其中有行有止,有行止转变中间的不行不止。这仅仅是推论,还是在数学力学中也有表示法,我不知道。
 
  “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这仍然是说运动的问题,“至”的问题。目可见物,但不是运动到物那边去,物也不向目移过来,没有见的运动。指可指物,但双方都不动,指不至物。“至不绝”大概是说接触了就不是断绝分离,不分离就目不见物,指不指物。现在看来,这些话不过是两千几百年前光学和心理学等知识缺乏时说的,可是提出眼怎样看东西的问题可以引起科学研究。不提问题,知识怎么增加,思想怎么前进?名家的贡献正在于他们穷究万物之理,有了科学研究的起点,可惜惠施的五车书和辩者的著作以及他们不停辩论的记录都失落了,仅仅传下来零章断句。他们没有传人,反而长期作为笑柄。庄子说:“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恐怕就是因为看不起这一蚊之能的思想太普遍了,所以中国才没有出现和名家差不多同时代的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吧?
 
  其他一些怪说,有些话明白可讲,有些不明白,我们不便强作解人,但是还可以说些意见。
 
  三是关于语言符号和有无的问题。
 
  “犬可以为羊。”“狗非犬。”若把犬、羊、狗都当作语言符号,脱离所指的实物,当然可以互换,也可以互相否定。可以指鹿为马。古语说犬,口语说狗,所指实物虽同,语言符号不一样,不能同时用两个。
 
  “卵有毛。”“马有卵。”“丁子(蛙)有尾。”这好像是说,依据感觉所得以为没有的,在事实上,道理上,可以有。从卵孵出的鸟有毛,卵中自然也有毛。看到卵的表面上没有毛,就说卵无毛,不合实物的全部。驹在马腹中可以是卵形的胎,和鸟雏的胎是卵一样。蛙幼时是蝌蚪,有尾,长大后,尾巴掉了,不能说蛙无尾。这些是为了说明,凭一时感觉所得作出的判断和凭观察全部事实作出的判断不相符合,有无不能确定。语言只能说有或无,对应事实往往不确切。
 
  “黄马骊牛三。”这好像是和公孙龙说的,“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
 
  互相矛盾。实际上用的是同样的分析法。那里是着重分析石的属性的坚与白,不算石,是“坚白论”,所以坚与白是二。若算石,坚白属性和石仍是二。这里是分析色和形,所以黄、骊是一,马、牛是二,合而为三。也可以说,黄、骊是两种颜色,马、牛同属兽类,是一,合而为三。
 
  “龟长于蛇。”这可能是说,龟形论大小,不论长短,蛇形论长短,不论大小,彼此不能相比。硬要比,那就怎么说都可以。或者说,龟甲的圆周比小蛇长。
 
  表明两物相比时可有种种说法。
 
  此外的一些命题,不明白着重的是什么,可能有不同说法,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了。例如“火不热。”可以说,火本身没有热不热,热是人的感觉。也可以有别的说法。“矩不方。”矩本身是直角形,不是方。“规不可以为圆。”画圆的是拿规的手,是人,不是规自己。“凿不围枘。”榫头和榫眼不能完全密合,或说是两者各自独立。这些都可以有另外的说法。
 
  《天下》篇中所引的一些命题明显是两类。一是惠施的话,多数可以算是他的主张或结论。例如关于“大一”、“小一”、“大同异”、“小同异”的说法。
 
  另一类是辩者的话,多数是怪说,不能说是他们的主张或结论,只能说是一种表达法。他们的意见无法用语言直接表达,只好作出怪说以引起思考。仿佛是断语,实际是疑问。他们另外自然有解说和辩论。他们的意见是不辩不明的。可惜辩论不是中国人所喜欢的习惯。《公孙龙子》里的辩论,传下来的显然有不少脱漏错误。《孟子》里记载,有人说孟子“好辩”,孟子回答,“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公文》)可见他们认为辩论不是好事。古书中很多议论是各说各的,提到反对方面时往往是一句话骂倒,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很少有针锋相对的辩论。记录对话的不少,但少有柏拉图的书中苏格拉底那样的穷追不舍的对话。前汉的《盐铁论》记录双方讨论,而后汉的记录白虎观中讨论的《白虎通义》就只有一面之词的结论了。印度佛教徒的辫论之风传来中国后很快就消歇,转化为禅宗的“机锋”了。辩者的书传不下来是不足为奇的。《天下》篇引断语、怪说,不引解说,也是不足为怪的。
 
  庄子说响应惠施的是辩者。荀子举惠施、邓析之名,但未说是名家。汉初司马谈才总论道术列举六家,称这些人为名家,但未举人名。《天下》篇开头总论道术(其中许多话不像道家之言),称“百家之学”,说到“名分”,归于《春秋》。这是《论语》里孔子说的“正名”(《子路》),也是《商君书》里商鞍说的“定分”。孔子用仁去“正”,商君用法去“定”。显然,孔子相信人性善,商君相信人性恶。《论语》中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颜渊》)
 
  他没有说用什么手段取得人民信任,好像是认为有饭吃,有武器,这就够了。这和两千几百年以后有人说,有了粮食,有了钢铁,就什么都有了,是一种想法。
 
  商君说“农战”,以赏搬木头树立威信,用的是赏罚,表示说话算数,用法治。
 
  可见儒、法除理论依据性善、性恶不同外,还是相通的。虽用的手段不同,但还可以互相补充。古代的法,从秦法到清律(《大清律例》)都是指刑法。汉高祖约法三章,首先是“杀人者死”。民法,规定亲属、婚姻、继承,财产分配的法是礼。《礼记》、《仪礼》详细分别“丧服”。服丧期从三年到三月,有“五服”,定亲属关系的远近。出了“五服”的人不服丧,也没有继承权了。古时执行民法兼管刑法可用私刑处死族人的法院是祠堂,裁判官是族长。城市里才打官司。乡下人见不到官。可见礼和法是并行的。外国式的民法,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订出来,还为没有明文规定禁止纳妾问题吵了一阵,有法难依。讲名分和法律〔刑法)、礼法(民法)有关系,但是和名家所讲的名不是一回事。不过双方都要求分别确切,这是共同的。历来把名、法相连,清朝官府中有刑名师爷。荀子也讲“正名”。他说的“刑名从商”(《正名》)是说刑的名称依照商朝所定。他讲的名也和名家的语言符号的名不同。将辩者称为名家恐怕是秦汉时期的事。
 
  名家、辩者受到的批评中,荀子说,“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解蔽》)
 
  “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非十二子》)这指出了他们的分析语言没有实用价值,但好像不知道庄子所说,惠子能“遍为万物说”,能回答“风雨雷霆之故”(《天下》)。庄子批评辩者的是,“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天下》)这是指出辩者所起的作用。“你的理论我驳不倒,但我不能照你那样想。”有几个人能用科学眼光看世界?我们通常是依据感觉看世界。
 
  道理讲通了,还是跟着感觉走。知道地球绕太阳,还是唱“东方红,太阳升。”
 
  不唱地球转,太阳现。宇航员也未必看到地球转。这就是口服心不服。辩者只讲道理,说明世界,没有怎样改造世界的主张。这是不是科学,特别是数学,进行研究的态度?荀子的批评指出“蔽”,认为辩者只用语言讲道理,不讲实用,是偏于理论,不切实际,是蔽于一面,是片面,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是错误。庄子的批评指出“囿”,认为辩者只说万物的理论,不讲大道理,是限在一个圈子里,是狭隘,但不是错误。司马谈批评名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也不能算错。由此可见,至少在西汉,名家的书,辩者的议论,还在世上为人所了解,后来才完全亡了。
 
  从以上所说看来,公孙龙、惠施、辩者、名家,是不是战国百家争鸣时代的具有客观探讨世界万物问题的科学研究倾向的一群思想家?能不能说,他们的怪说不是空谈,不是哗众取宠,而是要表达难以普通语言说明的思想?从荀子、庄子、司马谈的严肃的批评看,他们已经不是开始发现和探讨问题,而是有了一些理论,可能还未形成系统,就由于秦朝一统天下后说客消亡而中断了。他们仅仅是提出问题,还没有来得及解决问题。惠施和辩者们所探讨的问题和初步形成的一些思想是独特的,不能大众化的,因此没有传人,非常可惜。
 
  哲学思想,从古到今,外国(欧洲、亚洲)的往往囿于宗教,离不开所谓存在、永恒、绝对、精神、物质等等的正反面的问题。中国的则往往囿于政治,离不开人情、人事、实用。双方思想的核心问题不同,虽有交叉重登,但是不能互相套用公式术语。例如“存在”一词在汉语中就是新词,没有现成的旧语。“存”
 
  是时间上继续,“在”是空间中定点,相加仍不能完全等于欧洲语原词的兼有“是”的普通意义,只能作为新词。印度语的“法”(达摩)有很多歧义。例如说“佛法”,不是中国的法,也不等于宗教。宗教也是新词,不能完全相当于原来用于具体教派的教字。中国一般人不容易懂得外国人的宗教感情。外国人不容易懂得中国人的政治意识。一个宗教眼光看政治。一个用政治眼不看宗教。从17世纪到20世纪,外国哲学大有发展,我们大可借鉴和采纳,但不便硬搬。移植很难,接枝不易。对于术语和习惯用语更要注意,因为双方传统不同,往往形似而实异。吸收必然会转化。佛教已有先例。思想由语言而传。对于不同语言必须仔细推敲,斤斤计较。可惜这在中国传统中是较弱的一环。像辩者那样以语言为符号,不顾人情而客观考察万物,揭露矛盾以启动思考,提出同异、无限、运动、语言符号之类问题进行分析,要求确切,可以说是科学思想的起步,不幸失传两千年以上。我们能不能再注意这个失传学说,来补救我们的思想弱点?好像是伽利略说过,大自然用数学语言说话。事实上人类也是用数学语言和大自然对话(此外双方还用艺术语言对话)。数学语言是全世界通用的符号语言,是科学的通用语,是要求确切的语言。我们的思想历来不注意要求确切,不喜欢分析。名家则不同。说“白马非马”,离坚白,是着重分析,要求确切。他们所谓名是指名义。这本来是歧义多的模糊词,所以必须分析。例如“以革命的名义”,“以自由的名义”,同样名义下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行动。齐桓公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自己不做皇帝而用傀儡皇帝的名义统治天下。名家析名说物,不是外国所谓逻辑,也没有建立哲学体系,不过是有数学语言那样的科学起点,科学态度。起点是非常重要的。为了学术发展,我们是不是要给名家恢复名誉,不把辩者的怪说当做诡辩?他们的思想倾向和思想方法是不是可取?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篇中引惠施的话说,“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这只能是几何学中的面。无厚,无论重叠堆积多少,还只是一个面。他接着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卑”字,据孙治让说,与“比”通,引《荀子》“山渊平,天地比”为证)。更是只能指没有厚的面。天和地各自都有一个平面。
 
  山的表面高低不平,湖的表面波浪重登,但都有一个无厚的表面。面,揭不下来,却实际存在。他说,“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个没有面的点只能是几何学中的点。他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这当然是指空间的无限。这些话都表明他很注意研究空间。那么,他说“连环可解也”,很可能是说,连环之间有空隙,相套的两环可以互相脱离,互不接触,但是有一个限度,到了限度又会接触。限度随环的大小而定。这难道不是说圆的性质,说圆面有圆周和直径吗?辩者说,“郢有天下”(郢是楚国的都城,这位辩者大概是楚人)。这也只能是说地的表面。从那在地上的这一点看,天下的地的表面全联在一起。这显然是辩者响应惠施关于面的理论。庄子引这方面的话较多,可能是因为讲空间容易和他的“逍遥”、“齐物”理论联系。但惠子的话应当是“历物之意”,说的是物的形,就是几何学,若作为哲学,岂不是诡辩?惠子能想到并说出抽象的点和面以及无限,得到辩者们的响应,真了不起。若是发展下去,岂非中国早就可能有几何学,出现自己的中国式的欧几里得,而不是仅仅讲勾股方圆测量技术?不过几何学在欧洲也是停滞甚至断绝一千几百年后才有突飞猛进发展的。
 
  人类生活在三维的空间中,但是对于平面的两维容易认识,而对于构成立体的第三维的认识就相当难。庄子所引的惠施就没有解说厚。我们的感觉不能同时接触四面八方。耳听声,鼻闻香,舌辨味,没有立体感。身,皮肤所接触的只是表面。眼见立体,实际在网膜上映出的是平面,像电视屏幕上的光影图像。我们从婴儿时起习惯于依照经验知道看见的是立体,但估计距离常犯错误。两眼又只能见一方,不能同时兼看大范围的上下左右,见前不能见后,不能看到对象的背面,看不见自己的背后,不见自己的眼、脸,只能见在镜子中反映的平面形象。
 
  佛教徒把这五种感觉叫做五识,说另外有第六识叫做“意”识,才是能认识“法”的。“法”就是感觉不能直接认识的对象,如观念、情感等等。我们时时和立体打交道,思想上却不注意分析立体,不把物,还有事,当做多面体,不重视平面和平面以外的有关的线面的关系。我们不能直接感觉立体空间,只可以认识,知道。不过这是模糊的出于习惯的认识,是一个概念,为了作为行动的依据。我们永远见前不见后,不能同时看见和感觉到立体的所有方方面面。知道空间,但是说不出空间是什么。身在三维中,思想常常不出二维。我们会左思右想,心中七上八下,中是瞻前就不能顾后。我们习惯于线性的和平面的思维方式,不习惯或不会作多面的即立体的思维方式。我们常说思想是螺旋上升前进的。螺旋是线,不是面,更不是立体。螺旋构成的立体是圆锥或圆柱。我们的思想是不是仅仅线性的?上升,前进,是运动。运动只有在空间之中。一般对于空间的认识是模糊的认识。分明的确切的认识,只能是几何学的数学的科学的理解。要求确切,只有用符号。语言文字符号仍不能确切,必须分析。数学是运用符号的科学。人类用数学语言和自然界对话。惠施、公孙龙等辩者、名家开始分析语言文字符号,要求确切,开始从万物的形分别认识出点、线、面,再从物的立体分别认识出运动、空间、无限,这应当算是数学、科学思想的开始,也许可以说是有了空间时间概念的三维甚至多维认识的立体思维、符号思维的开始。他们是在和自然界对话,探讨宇宙的奥秘。他们的学说不是“无用”、“寡功”,而是可以有大用,有大功,不过不是直接的、眼前的而已。例如,“鸡三足”可能是从鸡的跳跃旋转看出在两足行走之外的运动能力,用第三足作为符号表示,以怪说引起关于运动的思考。这就不是寻常的、简单的、习惯性的思考了。如果这样说不错,那么,公孙龙、惠施、辩者之群可以算是战国时代百家之中开始进行未与技术结合的科学思考的思想家了。科学思想发展的道路是崎岖而危险的。这些思想家仅仅留下了名家、辩者的称号,不受重视。中国的技术发明成就极其辉煌,相形之下,科学,尤其是科学思想,在历史上就前进得非常艰难困苦。然而,辩者们的早早出现可以证明中国人的抽象思维、科学思想能力是决不后人的,只是长期缺乏有利的氛围而多不利的因素而已。以上说法不够确切,只是一种想法,也许可以供人参考。
 
  魂兮归来,公孙龙!惠施!辩者!
 
  一九九七年十月

人学研究网·中华文明栏目编辑:紫天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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