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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正清:南京政权的意识形态和职能

2019-02-14 16:58:32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1927年以后,在蒋介石手中形成的这个政权,既不是极权主义的,也不是民主 的,而是在政治领域中不稳定地处于二者之间。

  (作者:费正清,美国历史学家、汉学家)
 
  1927年以后,在蒋介石手中形成的这个政权,既不是极权主义的,也不是民主 的,而是在政治领域中不稳定地处于二者之间。它的结构建立于1928年10月政府的 改组中,即使 1949 年以后,在台湾依然保留了它的基本特点。新政府的蓝图是由 孙逸仙在三民主义的讲演和在《建国大纲》中草拟的。政府整个结构的基础,是孙 逸仙的训政概念。孙逸仙矢志于民权目标,但他也深信中国民众尚未准备好担负起 自治的责任。所以,他曾论断国民革命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军政时期,这时 革命党人要依靠军事力量巩固政权。1928年6 月占领北京后,国民政府宣告革命的 第一阶段完成,此时已进入第二阶段,即训政时期。在这个阶段,革命党,即国民 党,代表民众行使国家主权;同时,要在各地训练民众实行自治。通过选举县长、 召开县代表大会和制定法律,以便县一级能充分实行自治,这样民众才能受到教育, 准备进入革命的第三阶段,即民主的宪政时期。
 
  训政表面上的意思是国民党代表民众实行“以党治国”。党治在制度上表现为 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中央政治会议被授予的权力。中央执行委员会是党的最高权力机 关(全国代表大会短暂的会期除外;在南京的10年,只召开了三次)。中央执行委 员会特别是其常务委员会,负责制定党治的指导原则和全面指导党务。
 
  中央政治会议是联结党和政府机构的桥梁。虽然它只是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一个 下属委员会,但它至少形式上是指导国民政府的最高权力机关,兼有立法和行政职 能。作为立法机构,它能创制法规或传达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决定给政府。作为行政 机构,它有权向政府提供一般指导和监督政府。于是,从理论上说,中央政治会议 对政府的文职部门实际上行使无限的权力。事实上,中央政治会议也是政府权力之 所在,因为中央政治会议的主席是蒋介石。
 
  按照孙逸仙的具体规定,在中央政治会议之下,制定了政府的五院制。五院制 与孟德斯鸠的政府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权分立说相似。然而,除政府的上述三个分 立部门外,孙逸仙又加上两个显然来自传统制度的部门。这两个部门是考试院(通 过文官考试决定政府雇员资格)和监察院(类似旧王朝监察政策和官吏品行的御史 制度)。在五院中,行政院居首。行政院院长充当总理,指导所属各部,如外交部、 财政部、教育部、商业部等等的工作。
 
  然而,只注意国民党政府的结构,或者比如说,只注意行政院和立法院的表面 关系,将是错误的。因为无论蒋介石在党、政、军中拥有何种正式职位,他都对整 个政体行使最高权力。他执行这一权力极少顾及正式的指挥系统。何廉曾任蒋介石 顾问,他回忆说,“委员长走到哪里,政府的真正权力就行使到哪里。就职权而言, 他领导一切”。或者,正如一位美国外交官在1934年观察到的,“蒋介石的影子遍 布各个角落。〔如果没有来过南京〕我将不愿相信他控制政府达到如此明显的程度。 他的利益触及哪里,哪里就有政府的活动;而在别的地方,如果不是瘫痪,至少是 听任政策放任自流”。
 
  由于蒋介石对政权实行高于一切的控制,和他好置正式指挥系统于不顾,政府 ——作为制定政策和进行管理的机构,日渐失去活力。官员们确实制定了很多社会 的和经济的重建计划,立法院也努力起草了新的法律和宪法草案,然而,许多这类 政府活动都与政治现实关系不大。因为民事机关既无经费支付其各种计划,也无权 实施其各种决定。例如,在30年代,只有全部预算的8%到13% 拨充民事官僚机构的 管理维持费——而军费支出却大得多。宋子文——任财政部长直到1933年——竭尽 全力限制蒋介石的军费开支,以便政府能把和平时期重建的任务进行下去,但是, 蒋介石不予理会。这样,文职政府仍始终从属于蒋介石和军队的利益,从未发挥自 己的作用。
 
  由于蒋介石把革命运动改造成军事独裁政权,党——国民党——甚至比政府的 行政机关更萎缩。孙逸仙把党看作权力的根本所在,看作宪政以前两阶段管理民权 的受托者,而蒋介石却使党软弱无力。1929年以后,由于党的左翼受镇压,国民党 没有起到独立的作用。它只不过成为南京政权的宣传、新闻和历史研究的机构。
 
  党的削弱,连同旧式官僚和军阀在南京政权里的地位显赫,使先前理想主义的 党员士气低落。一位以前的国民党员回忆,他“和许多……同学一样,原来参加国 民党,是相信国民党是唯一能在中国摧毁地方军阀,长期掌握权力的力量”。然而, 由于蒋介石对国民党运动的非激进化,他和像他的许多人一样,“可以理解地对国 民党感到幻灭,我们中许多人事实上退了党”。党员资格仍然是政府聘用人员的必 要条件,但是,在30年代,党成了空壳;它的作用——正如杨格所说——正在变得 “几乎有名无实”。
 
  然而,国民党继续存在,因为该党的委员会和全国代表大会为蒋介石作出的决 定提供合法的图章。因此,不管多么容易识破,党也提供了一点实质性的东西,使 这个政权能够声称它不是军事的和个人的独裁政权,而是——依照孙逸仙的教导— —代表民众的一党独裁政权,直到民众能担负起自治的责任为止。
 
  国民党政权在性质上是矛盾的:有时它专横暴虐;有时它又屈从软弱。国民党 政权以集权主义为借口,它的权力主要来自控制了一支优势的军队。因此,只要为 国民党军警力量所能及,不论个人或团体向它的权力挑战,或批评它的政策,往往 会受到它强有力的压制。例如,工会在20年代中期力量强大,组织严密,高度政治 化;1927年以后,这些工会的领导人就被撤职,而由这个政权的代理人接替。工会 的指导原则已不是阶级斗争,而是与雇主和政府合作。独立工会活动受到禁止,工 会变成了这个政权的软弱顺从的工具。
 
  自五四运动(1919年)以来,学生运动是全国政治中的一个有力的因素,如今 也受到压制——虽然不如对待工会有效和持久。例如,1930年,国民党的训练部取 缔一切非学术性的学生团体,除非受到党的严格管理。同时,学生被要求专心读书, 避免参加政治活动。然而,学生依然是这个国家最热心的爱国群体之一。在1931— 1932年和以后在1935—1936年,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压力上升,而南京当局看上去是 躲在绥靖政策之后时,学生的爱国热情迸发为游行示威,抵制日货,甚至殴打政府 官员。南京政权对学生的这些抗议,最终一概以武力回答。它不信任任何非政府发 动和控制的政治运动,而对学生鼓动者中有少数共产党人的事实又过分敏感,至少 有一千,很可能有好几千学生被投入监狱。政府的告密者在班上出现,出其不意地 搜查学生宿舍和同学突然失踪,使学生感到恐怖。这样,南京政权在控制作为一股 政治力量的学生运动方面,基本上是成功的。然而,为取得这种成功,南京政权同 学生疏远了,在政治上把学生推向左倾,其中许多人终于变成了共产党员。
 
  政治镇压是国民党统治的一个主要手段。早在1929年和1930年,当时贪污腐化、 派系倾轧和管理无能再也掩饰不了,南京政权就不再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北华捷 报》在1930年5 月写道,“与不到18个月前的热情相比,今日所有中国人中的绝望 感,也许是最糟的一点”。三年后,颇有声望的《国闻周报》评论说,“民众厌弃 国民党之心理,为不可讳言之事实”。
 
  南京政权决心镇压这股正在兴起的不满浪潮,加剧对批评政府者的控制。政治 上的反对者遭暗杀;爱报导缺点的新闻记者被逮捕;报纸刊物受检查。因为政府对 领土的控制依然受到限制,批评政府者可以避居到外国人管理的租界,或者是蒋介 石的政敌控制的省份,如张学良的湖北省或陈济棠的广东省,以求相对地安全。所 以,南京的10年时期,中国不乏智力的和政治的活力。然而,在南京控制的华中地 区,对蒋介石政策的反对却是沉默的。任何组织和群体,若要对该政权的权力或政 策加以限制,不是被解散,就是被该政权强加控制,使之无害。
 
  然而,正如阴阳之间的关系一样,南京政权独裁主义的性质,也由它本质上的 虚弱予以平衡。派系活动和贪污腐化,腐蚀了国民党运动早期的革命精神;蔓延的 官僚作风窒息了它在政策上的积极性。所以,甚至这个政权本身也缺乏足以使它实 现孙逸仙纲领目标的动力、献身精神和效率。但是,南京政权之虚弱,还因为它在 社会上缺乏稳固的基础。所有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个特点是,人口相当大的部 分被动员起来支持政府的政治目标。而国民党人在重视政治控制和社会秩序的同时, 不信任民众运动和个人的首创精神;所以他们不能创造出那类基础广泛的民众拥护, 在20世纪,民众拥护才能导致真正的政治权力。
 
  由于存在这些固有的弱点,南京政权有时不得不勉强地迁就现存社会秩序的领 袖,最显著的是地主和资本家。确实,这种自我适应引起了许多——也许大多数— —非国民党作家断定,国民党政权是那些阶级的阶级工具。而且,事实上,资本家 和地主的利益有时的确与这个统治政权的利益颇为一致。例如,由于地主的反对, 南京政权甚至对温和的减租法令也不予执行。而且,南京的领导人有时竭尽全力维 持地主制度。例如,收复了共产党人曾实行土地重新分配的那些地方以后,国民党 人的惯常做法是剥夺耕种者,把土地归还原地主。这种政策有时格外难以实施,因 为共产党人在一些地区掌握土地已达六年以上,界标和地契在许多情况下早已被毁。
 
  南京政权也与国内更有实力的银行家关系密切。在把重要的土地税征收权交给 各省之后,中央政府从未设计出一种以税收或国营企业支持财政的办法。因此,它 就借款,政府岁入约有1/5 来自公债或银行贷款和透支。所以,南京政权一度在很 大程度上依赖银行和银行家。而银行则从这种关系中获得巨大的利益,特别是因为 政府通常以低于面值价——往往仅为面值的60% 至75% ——把公债出售给他们。这 样,银行给政府贷款往往可得12% 到25% 的年利润。许多同时代人,从而断定国民 党政权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
 
  的确,资产阶级及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南京政权的利益是部分一致的。它们都反 对社会革命,都害怕共产党,都对动员农工表示怀疑。但是,它们的利益有时也相 互冲突。1927—1928年,当南京政权采取恐吓、敲诈和绑架的手段为北伐最后阶段 筹款时,资本家第一次知道了这一实情。1935年,政府又剥夺银行家行使的一切政 治权力。仅仅凭借发行新政府债券,迫使私有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接受这些债券 充当资本,孔祥熙一举使政府成为两家银行的大股东。采用相同的策略,孔祥熙迅 速控制了几家规模较小的私人金融机构;截至1937年,南京政府控制了全国银行资 产总额的近70% 。这些金融策略,有效地结束了银行家作为政治压力集团所起的作 用,并且确定无疑地表明,是南京政权控制了资本家,而不是资本家控制了南京政 权。
 
  地主的长远利益也常常与南京政权的长远利益相冲突。这些地主通常希望维持 乃至增强对地方的控制。他们组织民团,开办学校,经办工程等地方项目。他们也 收税,表面上用于支持这些事业,可不知有多么大的部分税收落入了地方士绅的腰 包。形成对照的是,南京政权竭力扩大其控制,继续不断地把它的行政、财政和军 事权力推行到村。例如,已提出的税制改革预示要恢复对地主拥有的土地的税收, 而多年以来,甚至几十年以来,这些土地是不为税收官员所掌握的。中央政府试图 把它的干部安置在地方政府的职位上,同样预示着要把地方士绅逐出能带给他们权 力、晋升和财富的位置。因此,在南京政权和这些地主之间,在利益及目标上有着 根本的矛盾。
 
  然而,在南京的10年,这些矛盾引起的冲突常常被缓和下来,要么也仅限于局 部,因为当时南京政权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共产党和日本的问题上,而不在地方 行政问题上。因此,在这10年当中,政府和地方士绅的关系,可以说成是相互容忍 和有限的合作。但是,径直把阶级性质归于国民党政权,而不提它与地主及资本家 的重要分歧,就掩盖了它的根本性质。因为它首先依赖的是军队的支持,其他一切 都是由这一事实产生的。国民党政权并不在任何基本方面对这个或那个社会- 经济 的阶级负有责任,或者对它本身之外的任何力量负有责任。在许多方面,国民党政 权就是它本身。这是一个根本的原因,说明为什么国民党政权的现代化和发展的冲 力那么微弱;为什么国民党的官僚政治,尽管贪污腐化和行政上无生气,却能维持 那么久;为什么国民党政权以那么少的新面貌或新思想,却能维持二十余年。当然, 国民党政权的有些成员是开明、能干、具有献身精神的。然而,大多数成员却利用 这个政权的制度性质,来尽量扩大自己的权力、声誉和财富,而不是为国家的幸福 奋斗。
 
  选自费正清、费维恺《剑桥中华民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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