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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德:围棋的东方智慧

2017-07-18 20:45:58来源:“ 国学时代”微信公众号 已浏览人数:
围棋是最古老的又是最年轻的;围棋是最中国的又是最世界的;围棋是最精确的又是最模糊的;围棋是最文静的又是最激烈的。
人学研究网 中华典艺 围棋栏目 围棋棋子图

(作者:陈祖德,中国围棋九段、中国棋院第一任院长、中国第一位战胜日本九段的棋手、开创围棋新型布局、被誉为“中国流”)

围棋是什么?它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体。比如这个“围”字,就有两个含义,一个含义是围地,另一个含义是围子。这两种含义,一种是防守,一种是进攻,包括了攻守矛盾的对立统一关系。

我从围棋的历史、围棋的现状、围棋本身的性质这几个方面,概括出围棋的几个特征,也都是对立统一的:

围棋是最古老的又是最年轻的;

围棋是最中国的又是最世界的;

围棋是最精确的又是最模糊的;

围棋是最文静的又是最激烈的。

围棋是最古老的又是最年轻的

围棋历史到底有多久,谁也说不清,只知道是非常古老的。史书里记载围棋发明于四千多年前尧的时代。英国、美国的百科辞典也都有类似的说法。

围棋是怎么发明的呢?有很多种观点,我的理解是肯定跟八卦、周易有关系。有人认为,古代的星象图里有成百上千的圈圈点点,那是围棋的前身。吴清源先生说,围棋最早是占卜的工具,这个说法也有道理。古代只有君王才能占卜算卦,根据八卦的规律组合推算。所以传说尧发明了围棋是有道理的,他用占卜的工具发明了围棋。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阴阳是很重要的内容,围棋是“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里面充满了对立统一、阴阳调和的内容。所以围棋是古代人们对自然界阴阳之理、变化之道的一个抽象反映,是古代人们对自然、对社会的一种理解模式。

围棋为什么又是最年轻的?这个“年轻”是抽象的。

人老了是皮肤松弛、眼花耳聋;事物老了是跟不上时代发展,被时代淘汰。好的东西你去保护、抢救它,那是遗产;继续发展的可能小,实际上就是老了。围棋不一样,虽然它的年龄大,但它现在像年轻人一样,蓬勃发展。现在学围棋的人特别多,老人在学,幼儿园的小孩子也在学;中国人在学,全世界的人也在学。围棋生命力旺盛,一点衰落的感觉都没有。

现在围棋的赛事也很多,中国围棋协会主办的围棋比赛一年要有160次(2009年),平均每个月的比赛就有十几次。一个体育单项协会举办的比赛这么多,是其他体育项目没有的。1979年第一次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只有15个国家参加,可到2008年已有70个国家参赛。大家不要以为参赛选手都来自亚洲国家,其实赛场中黑头发的人没几个,大部分都是黄头发,选手遍布世界五大洲。

记得刚解放的时候,围棋运动需要政府来扶持,但现在不同了,围棋运动走上了正轨,家长们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学围棋、开发智力,辅助文化学习。许多孩子加入到围棋这项运动中来,所以围棋生龙活虎,朝气蓬勃。

基于这些情况,我说围棋是最古老的又是最年轻的。

围棋是最中国的又是最世界的

围棋中所包含的中国文化内容真是太多了。

围棋的棋子、棋盘含有“天圆地方”的思想。棋子是圆的,所谓“天圆而动”;棋盘是方的,所谓“地方而静”。围棋棋盘有361个交叉点,表示农历的361天。棋盘分为四部分,就是四季;每一个部分都有90个交叉点,代表一个季度三个月的90天。棋盘的中央是太极,棋子的黑白两色表示阴阳。围棋的这些形式都有非常丰富的中国文化内涵。

围棋别名很多,也体现出中国的文化和智慧。人们根据围棋的形态给它起了个方圆的别名。根据棋子的颜色,围棋还叫黑白、乌鹭。鹭鸶是白颜色的,乌鸦是黑颜色的,这样的名字很文雅。下围棋还叫手谈——通过手来交流来沟通,而非用语言交流,这层次就更高了。围棋也叫坐隐,这是特别有中国文化底蕴的叫法——住在深山老林作隐士,寄居棋局之中。围棋又叫忘忧,下棋可以忘怀忧虑,这一点围棋爱好者一定都能理解。围棋还叫烂柯,它源于王质烂柯的神话故事。围棋又叫木野狐,人一旦迷住就逃不了了。总之围棋的别名太多了,充分体现了中国的文化。

现在围棋选手根据棋力的高低分为九段,其实早在魏晋时期就定了类似的九品:一品叫入神,二品叫坐照,三品叫具体,四品叫通幽,五品叫用智,六品叫小巧,七品叫斗力,八品叫若愚,九品叫守拙。这些名称也反映出中国的文化。棋下得最好的,当然出神入化,能加入神仙的行列。第二坐照,就是下棋不用劳神费力,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以下叫具体,意思是什么都行,十八般武艺都能拿起来,但跟前两个比境界就低些。下一档是通幽,好像是找到了通向高境界的一条小路。第五是用智,就有点刻意去追求的意思。下面叫小巧,是耍小聪明,是底层次的智慧。第七叫斗力,显不出智慧和技巧。最后两档是若愚和守拙。愚蠢、笨拙当然不好,然而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反而似乎是更高的境界。所以说围棋这九品特别奥妙,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有意思极了。

围棋的胜负也体现了中国文化。其他棋类的胜负都是斩尽杀绝,把“老将”杀死,把“帝王”抓走才算胜。但围棋赢一目也是赢,赢半目也是赢,不是斩尽杀绝,甚至能和平共处。这体现了一种和谐、中庸的思想。中国唐代把琴棋书画看作“四艺”,围棋作为精神层面的艺术,必然有虚幻、模糊、抽象的内容,体现出中国的审美。有的画家说围棋的黑白交融就像一幅水墨画,下棋的人也懂得围棋有好形恶形。

我想,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围棋这样充分体现出中国的特色、思想、文化内涵。大家知道中国有四大发明,但我想如果中国没有这些发明,世界其他国家可能早晚也会把它们发明出来。但是,如果中国不发明围棋,那世界上就永远不会有围棋,因为围棋体现了太多中国的思想和智慧。

围棋为什么又是最世界的?这是因为围棋没有任何国家的特征呀。

围棋子一黑一白,没有任何文字,黑白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色彩;围棋盘横竖各十几道线,像地球上的经纬线,都很朴素简单。围棋尽管变化最复杂,但是规则反而最简单。把棋子放在交叉点上,四个子围一个子,就可以下起来了,比赛中裁判也不用解决什么技术纠纷。围棋又最能体现自由和平等。其他棋类项目的棋子都有大小之分,围棋的每个子都是平等的,只有放下去时才一指千钧,妙手臭棋立显。所以围棋手最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361个交叉点下出一个最理想的天地来。这里没有骑士,没有将帅,子子平等,最能发挥个性。

围棋不论它的外形或者内涵,都很容易被任何国家和任何民族所接受,所以围棋又是最世界的。

围棋是最文静的又是最激烈的

中国古代的游戏大多是俗文化,能上升到精神层面的唯有围棋。围棋作为一种文化,它的文静包括文雅和安静两方面的意思。

中国的文化大都追求一种文雅,比如书法家写字讲究心平气和,不同于西方的油画家作画更多依靠激情。围棋也是非常文雅的,几乎所有的雅用在围棋上面都很合适:赛场肃穆庄重,环境幽雅;棋手沉稳端庄,举手落子姿势优雅;棋盘棋子古色古香,式样典雅。

还有对围棋的兴趣是雅趣,下棋是雅玩,观棋是雅赏……所以说围棋是很文雅的东西。

围棋又很安静,棋手可以说是社会中最安静的一群人。虽然下棋也要各地跑,但实际的接触范围很小,对社会了解不多。前面我说的围棋又叫坐隐,下棋的人真是隐居于纹枰之中了。

同时围棋比赛又是最激烈的。围棋比赛的激烈程度,会从棋手身上反映出来。比如日本的超一流棋手赵治勋,一次他在北京输了一盘棋,他一个男子汉坐在那里,眼泪洒到了棋盘上。还有一位棋手林海峰,修养特别好,输了棋还跟对手请教、研究。可是他输了棋回家连着几天睡不着觉,一直在摆棋,就是说梦话也是在讲棋。大家想一想围棋的激烈程度带给人是怎样一种震撼啊!所以说围棋表面最文静,实际很激烈。

围棋是最精确的又是最模糊的

围棋的精确比较好理解。一个棋手水平的高低,取决于他下棋的时候算的是否精确。一般说业余棋手很难下过职业棋手,就是因为职业棋手算得精确,一步棋要算五六十手。下围棋到了对杀的阶段,常常有好几种下法,每种下法算起来都能形成一个纵深,需要非常精确。所以下围棋很锻炼逻辑思维。

精确除了体现在计算方面,还体现在对形势的判断。下围棋几乎每一手都要判断形势优劣,然后制定下一步的战略战术。我的形势差一目、半目要怎么下,反之好一点又怎么下,判断很重要。职业棋手下棋,输半目就是输半目,他早就清楚了,不可能下完棋等裁判数目。像韩国的李昌镐下棋,他经常赢对手一目半两目半,因为他算得很清楚,能赢一目半,就不去冒险对杀,所以说下围棋判断也要非常精确。

现在的电脑还下不了围棋,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有朝一日电脑也许就能把围棋的所有变化都算出来,那电脑是否就能成为围棋高手呢?我看也很难。因为围棋不光有精确的一面,还有模糊的一面,这体现了中国的思维习惯——模糊、含蓄。围棋不像其他棋类项目,胜负只有一条路——把对方最重要的棋子杀死。围棋的胜负不是非要消灭对手,所以碰到同一个局势,不同棋手根据自己的性格、风格、思维,会有不同的下法。可以像古力那样凶猛,也可以像马晓春那样轻盈,还可以像李昌镐那样平稳。

我遇到一些西方人学围棋,总要问你在某种局面下究竟怎样下才最好,这实在让我无法回答。碰到古力这样的棋手,会上去跟你对杀,这是他的擅长。杀得局面越复杂混乱,对他来说越简单,赢面越大。要是碰到李昌镐这样的棋手就又倒过来了,局面越平稳他越有把握,不去谋攻,小赢也是胜,就会注重防守。

所以围棋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比如“厚势”、“味道”等,将来计算机如果要下好围棋,就必须有一个质的飞越,恐怕要像人一样有感情、有创造,有另一种思维了。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有些道理讲不清楚,要靠自己去感悟、体会。很多人去死背定式、死背布局,那是没有用的。

一个好的棋手,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自己去悟出道来。从这些方面来说,围棋又是很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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