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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从沈尹默先生洗砚说起

2017-07-20 12:48:41来源:“ 桑莲居艺术馆”微信公众号 已浏览人数:
往事如烟如雾,又明明地摆在当前,百年如弹指,只有尹师的法书艺术传之不朽。
人学研究网 中华典艺 书法栏目 张充和与沈尹默夫妇合照图

(作者:张充和,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

数十年来每在洗砚时都不能忘记沈先生。当年重庆曾家岩陶园的吃用水都是用人工从嘉陵江中挑上来的,涓滴都是可贵。尹师书桌上一盂清水,从早到晚,先用磨墨,后用洗砚,洗砚时笔蘸水在砚上来回洗擦,就在废纸上写字画竹,到了满纸笔墨交加时再换纸,如此数番,砚墨已尽,再用废纸擦干。并又把笔一面蘸水一面用纸擦笔,也是到笔根墨尽为止。并曾对我说,“笔根干净,最是要紧”。尹师从不用隔夜宿墨,也从不要别人磨墨。总是正襟危坐地磨,也正是他凝神练气、收视反听之时。一次又在洗砚,我铺了两张土制的皮纸在桌上,他就用淡墨写陶渊明的诗“餐胜如归,聆善若始”两句,每张一句,字见方八九寸,“归”字大到尺余。是我收藏他墨宝中最大的,也是最不经意神到之笔。

陶园是监察院同人宿舍,院长先生罗致诗词书画篆刻家于一堂,其他文化墨士亦以类聚,我所见即如汪旭初(东)、乔大壮(曾)、潘伯鹰(式)、章孤桐(士钊)、曾履川(克)及谢稚柳等。我的表兄李栩广(家炜)亦在其中,因此得识尹师,那时虽心仪已久,不敢冒昧求教,后来我在国泰演“游园惊梦”,章孤桐首作七律一首,诸诗人唱和,尹师亦和了两首,并一一抄寄给我,因此我才敢把几首不成熟的芜杂诗词抄呈求正。尹师细为批改,指出误处,又赐和江城子一阕,此后尹师如有新词,间亦寄我,故我箧中也有他近百首诗词。

我由青木关进城,总去陶园看尹师写字,如果写屏对时为他拉纸,是无比的享受,虽然站在对面,字是倒看的,只见笔尖在纸上舞动着,竟像是个舞者,一个字是小舞台,一篇字是大舞台,舞台的画面与动态,都达到和谐之美的极境。运笔时四面八方,抑扬顿挫,急徐提按都是音乐的节奏,虽然是看得我眼花缭乱,却于节奏中得到恬静。我在叹赏之余,忽想到我本是来请教的,如何却沉酣在欣赏中而不学习呢。这以后才用心看他执笔与运笔,他又教我掌竖腕平法,初学时臂肌酸痛,月余后便觉自由了。尹师又书写五字执笔法给我。理论是由实践来的,总之百读百闻,不见。在“悬腕”一方面,尹师使我懂得虽悬并不悬,不悬却又是悬的道理,事关肌肉与关节的运用,在此不多赘了。

尹师从不要人学他的字,但他的友好中不自知觉受他影响的也大有其人,徐道邻有一时就刻意学他。尹师一次向我说:“我说道邻啊!你千万别学我字,如真要学呢,就找我的娘家去学。”我说:“老师啊!你的娘家家族可大呢,叫人一时如何学得了?”尹师大笑。

尹师给我开了一份应临的碑帖,除汉碑外都是隋唐法度严谨的法书,针对我下笔无法。及至见到我的小楷,马上借给我《元公姬氏墓志》,又针对我小楷松懈无体的毛病。他从不指出这一笔不好,那一字不对,只介绍我看什么帖,临什么碑。也从不叫我临二王,亦不说原委,及至读到他写的《二王法书管窥》才知二王不是轻而易学的。

约在1940或1941年间,画家金南萱女士由沦陷区来重庆,是保权师母的朋友,川省一位相当儒雅的杨姓乡坤请尹师、乔大壮、金南萱同我到他家小游。他家住在重庆对山或许是汪山,要过江乘滑杆走一段才到杨家。杨家园林景色宜人,又当惠风和畅之时,主人盛筵招待,白日游园玩山,晚间备了笔墨纸砚,请客留题,尹师提议由南萱先画,然后他写我的诗,乔老的图章,这样四人合作留念,经我一辞再辞,尹师说“要不然你写我的诗吧”。这更使我惶恐无地,于是即依原议,写了我的“秋晴”五律,中有“客情秋水淡,归梦蓼花红”二句,乔老认为下句不妥,而尹师认为不错,两老相持争论一番,尹师举“归思入灯红”例子,乔老才点头罢休,当时觉两老辩论比上课更有意思,因为可得到双重的意见同知识。回城后尹师转来乔老为我刻“充和”二字,在一方红透的寿山石上,尹师又在盒上题“华阳丹篆充和藏”。可惜1965年去威斯康辛大学上课,归途中失去箱子,包括此章在内。

重庆城中日机轰炸频仍,时考选委员会在歌乐山,尹师长兄士远先生主其事,所以尹师在歌乐山盖了几间屋子。我有一副对联,下款书“三十一年五月十四日于歌乐山静石湾之鉴斋”。又一册页上写“石田小筑”,是知鉴斋是斋名,石田小筑是整个住宅,小筑中住着刚从沦陷区北平到的兼士先生,兼士先生是尹师三弟,也是我北京大学老师。另有新婚不久的金南萱夫妇,金的丈夫姓周,如果我没记错,还有一对双生婴孩。当然南萱是小筑中主妇,雇了工人烧洗。我由青木关去,比重庆近一半路,可以当日来回,亦常在小筑中午餐。尹师不食猪肉同猪油,只几样蔬菜豆腐,间有鸡鱼类。他最喜吃四川汤圆,一口一个,吃时又兴奋,又愉快。曾对我说:“人都说糯米食品不易消化,可是汤圆到我胃中就化了。”午饭后有时休息片刻,有时坐下又写字。我问累不累,他说“手同臂不知累,脑子累就不能写了”。

那时教育部成立礼乐馆,知我常去尹师处,要我转问是否他肯做礼乐馆长。他说:“我现在是‘闲中’忙惯了,不想在忙中偷闲了。你问问旭初看看,他是肯做的。”时旭初先生生病在床,我一问就成,以后他做了馆长,公余之暇,也是吟诗作画。

在歌乐山住的还有徐道邻,更是常客,虽腿有小毛病,也一站几个钟头看尹师写字。一次我见地上一张霉而破的字,踹成纸饼,是尹师不要的,我捡起放在防空袋中,道邻向我顽皮地微晒,以手说“怎么不告而取呢?”我亦报之以鬼脸,意思说“人弃我取不为偷”。我收藏尹师片纸只字,但有几张好字,被师友们抢的抢,占的占(托裱时,把尹师字裱在他画册上,占为己有),我以为楚弓楚得,只要爱收藏就好。如今是人与字俱亡了。

我有一个对艺术品泛泛的意见,大概世间有两种:一种是初看惊人,再看无味,三看不成体统,另一种是初看平淡无奇,再看其味无穷,三看是终生学不到。尹师的法书,看来平易近人,然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是由转益多师得来的创造,如何可及呢?

约在1941年,尹师示我保权师母三张照片,一正两侧,想请人塑石膏像,我也问过雕塑家,他说虽可依照相做,稍得形似,神情终不可得。战后在上海见到师母,似乎哪里见过,即使神态颜色亦似乎熟悉,原来除见过三帧照相外,每于尹师的诗词中得想象其神态,可见在文学中,即使最抽象的描写,亦可真切。1947年,尹师同他的曾侄孙沈迈士先生在沪合开书画展览,我亦去参观。师母告我将于展览后行婚礼,并给我看一个满三寸的手卷,她同尹师各临一遍《兰亭序》在上,以作定情之物。这比什么金钗钿盒要高出多少倍了。

1949年,我婚后来美过沪,去向辞行,那几天师母胃病又发,还撑着下楼来,并送我礼品四包:绣花被面,墨一锭,杨振华制“选颖”毛笔二支,最可贵的是已裱好的尹师墨宝两幅,写在一粉一紫的高丽旧笺上。往事如烟如雾,又明明地摆在当前,百年如弹指,只有尹师的法书艺术传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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