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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做学问的智慧与功力

2016-06-13 14:16:35来源:人学研究网 责编:独履素 已浏览人数:
做学问第一要有“智慧”,第二要有“功力”。二者在学问上究竟孰轻孰重?普通当我们欣赏或批评一个人之学问成就时,多赞誉其智慧,但对于从事学问之后进,则率勉励其努力。

现在继续讲第二阶段之第一步,乃“由自己之智慧来体会前人之功力”。

上述第一阶段是借着前人引路来指导自己功力,培养自己智慧。现在是自己有智慧了,再回头来体会前人功力。起先是跟着别人,大家读此书,我亦读此书。现在是读了此书,要进一步懂得前人如何般用功而成得此书。以前读书是不自觉的,至此可渐渐看出学问之深浅与甘苦来。从前人说:“鸳鸯绣出持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每一部大著作,每一种大学问,尽是前人绣出的鸳鸯。我们要体会他鸳鸯绣成以前之针线,即要学得那金针之刺法。又如吕纯阳点石成金的故事,那丐者不以获得其点成之金块为满足,却要吕纯阳那点石成金之指。此一故事,用来说明做学问工夫,大有意思。我们要像此乞丐,要注意到吕纯阳那指。否则学问浩如烟海,自己头出头没,将永远随人脚跟,永远做不出自己学问来。

孟子曾说:“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与人以巧。”学问第一步要依随前人“规矩”。现在进入第二步,则要研究前人之“巧”。譬如黄梨洲作《明儒学案》,诸位读后,应知用心看其如何写成此书,要设想到他未写成书以前之一切。若你不懂得前人如何写书,试问你自己又如何忽然能写书?学著书先须了解前人著书之苦心。如顾亭林著《日知录》,彼自云一年中只写得二三条。试问缘何如此艰难?人人读《日知录》,但能懂得顾亭林如何写《日知录》的,实无几人。我们在此处,当懂得上窥古人用心。如你读《日知录》,又读《困学纪闻》、《黄氏日钞》诸书,便可看出《日知录》成书之体例与来源。又如读《明儒学案》,又读《理学宗传》、《圣学宗传》诸书,便知《明儒学案》之体例与来源。当知前人成学,亦各有来源,著书亦各有规矩。只是精益求精,逐步向前。如我们不读棋谱,只知自己下,则棋艺将无法得进。此所谓“思而不学则殆”。但此项工夫不易下,须能“心领神会”,却不能具体指点。

诸位当知做学问自然免不了要读书,读书的第一步,只是依随其书从头读下,此乃是“受业”阶段。但读书的进一步工夫,应懂得著书人之艰难困苦。又须体会到著书人之经营部署,匠心独运处。若懂得到此,便可谓乃与著书人成为“同道”,即是说自己能懂得与前人同样用功,走上同一道路了。如此读书,始成为一内行人,不复是一门外汉。做学问到此境界,自然对从前著书人之深浅、高下、曲折、精粗,在自己心下有一路数。当知学问则必然有一传统,决非毎一学者尽在自我创造。若不明得此中深浅、高下、曲折、精粗,你自己又如何能下笔著书,自成学问!

以上是讲凭自己智慧来窥探前人功力,待于前人功力有体悟,自己功力便可又进一步使用。现在再讲第二阶段之第二步,乃“以自己之功力来体会前人之智慧”。

功力易见,智慧难窥。今欲再进一步看了前人功力之后,再来看前人之智慧,此非下大工夫不可。昔二程讲学,常教来学者不可只听我说话,此语极当注意。诸位当知听人说话易,但听人说话,贵在能了解此说话人之智慧。诸位今天面对长年相处之先生们,上堂受课,依然还只是听说话。他所讲我好像都懂了,但对面那讲话的人,其实在我是并无所知。试问对当面人尚是如此,将如何能凭读书来了解几百千年前人之智慧?但我若不了解其人,只听他讲话,试问有何用处?我们要从读韩、柳文章去体会了解韩、柳之智慧,去体会了解韩、柳之内心。

当知学问都从活人做出,学问之背后则必然有其人之存在。但人不易知,各人有各人的天赋不同,智慧不同,境界不同,性格不同。如司马迁与班固同是大史学家,章实斋论彼两人有云:一是“圆而神”,一是“方以智”。此乃讲到彼二人之智慧聪明不同,天赋性格不同。此等处骤听像是玄虚,但细参却是实事。又如欧阳修与司马光两人同是北宋大史学家,因其人之不同,而史学上之造诣与精神亦不同。诸位治史学,不懂得所谓史学家其人,试问如何做得一史学家?

读古人书,须能如面对亲觌,心知其人。懂得了古人,像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才能走进此学术园地。此所谓“把臂入林”,至少在我自己要感得是如此。也只有如此,才能了解到古人之血脉精神,以及他们间学问之传统源流。自己才能参加进此队伍,随着向前。否则读书虽多,所得仅为一堆材料,只增长了自己一些意见。古人是古人,传统是传统,与我全不相干。如此般做学问,尔为尔,我为我,各自拿到一堆材料,各自发挥一套意见,在人与人间,则绝无关系,绝无内在精神之传递与贯澈,交流与影响。此种学问,其实全是假的,并非真学问。诸位今日治学,多蹈此弊,在学术传统上尚无知识可言,而尽忙着找材料,创意见,想自己出锋头。那实在要不得!

讲学问则必讲其源流承接,此中有人与人之精神血脉,务要臻于“意气相投”之境,此是学问入门后之事。徒知读书,只如听说话。听人说话,却不知那说话的人。读人所著书,却不知那著书的人,如此则仅成为死学问,死知识,只是一堆材料。如欧阳永叔与王荆公,其文皆学自韩昌黎,但欧、王两家文字精神意趣各不同。我们读韩、欧、王三家文,应能分别出此三家之异在何处,同在何处。欧、王两家之学韩,各由何处入,又各由何处出。应能从此三家文字“想见其为人”。应使韩、欧、王三家之精神笑貌、意兴情趣,历历如在目前。虽在我口里说不出,却要在我心里深深确有此想象。又如读晚明三大儒著作,也须从其著作透过去了解其为人。于此三家之面目精神各不同处,须能活泼如呈现在我目前。当知学术有血脉,人物有个性,一家是一家,一人是一人。若不能明白分辨出,即证对彼无所知。学问到此境界,始能与古人神交于千载之上。否则交臂失之,当面不相识,只听人闲说话,哪里是学问!

我们的先一步是从别人之心来启发自己之心,此即上面所讲“从前人之功力来启发我之智慧”之一项。现在所讲则是要以自己之心来证发前人之心,即是“以自己之功力来体会前人之智慧”之一步。此一步工夫较难,必须沉潜反复,密意追寻。诸位当知,一本书之背后,有此一个人。一门学问之背后,有此一位专门名家之学者。学问倘至此步,始可谓懂得了做学问。到此已是“升堂”境界,已能神交古人,恰如与古人周旋揖让于一堂之上,宾主晤对,情意相接,那是何等的欢乐愉快呀!上述第一步是“从师治学”,现在第二步是“升堂”了,乃是“从学得师”。如此,才能说有了师承,才不是跟着前人走,而是与前人同道而行。诸位今日一心只是要创造,却不在想从师受学,从学得师。也不是要与人同道,只是想前无古人,别创一格。如此用心,则决非所谓学问之道。

此后,我们才能讲到学问之第三阶段。此一阶段,不仅升堂,抑且“入室”,亦即是“成学”阶段了。至此阶段,学问始真为我有,我已为主而不为客,学问成为我之安宅,我可以自立门户,自成一家。于学问中到此才是自有地位,自有创造。故我上述之第一阶段可谓是“从学”阶段,第二阶段可谓是“知学”阶段,到此第三阶段,则可谓是“成学”阶段了。

此阶段亦将分两项来讲:

如读韩文,上述第二阶段是以我之智慧来窥看韩昌黎之功力,又以我之功力来窥看韩昌黎之智慧。现在是将我自己全心投入,与彼之精神相契合,使交融无间,而终达于“忘我”之境。到此境界,当我读韩文时,自己宛如韩昌黎,却像没有我之存在。我须能亲切投进,“沉浸其中,与古为一”,此才是真学问,才是真欣赏。学问到此,始是学问之最高境界。然而当知此种境界,实不可多得。因各人才性天赋不同,古之学人,亦是人各不同。而我之为我,亦断不会与古人中任何一人相同。今要在古人中,觅得一两位和我自己精神意趣最相近者,然后才能下此工夫,达此境界,此事不易轻言,亦不可强求。在浩浩学海中,能获得有一两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投,精神意气,欢若平生,这自是一大快事,亦是一不易得事。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若我们真在学问上下工夫,此境界亦非决不可得。惟如孟子云:“乃我所愿,则学孔子。”当知孔子道大,即颜回亲炙,亦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叹。我们若想把我此刻所述来读《论语》,学孔子,此事恐终难能。然浩浩学海中,也断不会没有真能得我欣赏之人物。但亦断不能多得。当知,惟其“似我”,故能“忘我”。天赋性情中,自有此难能可贵之境界。

在第三阶段中之最后一步工夫,则是“用自己之功力来完成自己之智慧”。到此乃真是卓然成家,自见与众不同了。

譬如欧阳永叔学韩昌黎,想像方其学时,在欧阳心中,则只有一韩昌黎,不仅没有别人,连他自己也忘了。但到他学成,自己写文章时,却又全不是昌黎,而确然是一欧阳修。任何学问都如此。到此时,在学术中方有了他自己之成就与地位。当然不论是文学、史学、哲学,或其他学问,只要真到成就,则必然是“自成一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学到成时,乃始知此“怆然独立”之感。然此种怆然独立之感,却正是其“安身立命”所在。学到如此,方是他的“创造”,创造了他一家独立之学问,同时亦创造了他此一独立之人格。在天地间,在学问中,乃是只此一家,只此一人而已。

当然论学问,也并不能责之每人全都能创造,能成家。但我们不能不悬此一格,教人努力。亦因只此一格,始是真学问。我们纵说不能到达此一格,只要不在门外,能升堂,能跑进此学术圈中,在我也可满足。如此为学,自可有乐此不疲,心中暗自喜欢之境界,我们亦何苦而不为。而且我们只要到得“入门升堂”,亦可“守先待后”,把古人学术大传统传下,将来自有能创造者出世,凡事亦何由我成之?此始是学术精神。一个真能从事学问的人,则必须具有此心胸,却不要尽在成功上作计较。

一〇

现在再把古人讲到学问的话,和我上述来作一引证。

《论语》上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这一段经过:十有五而志于学,即是开始努力向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一样样地学,正合我所说入门之学之第一阶段。三十而立,即是升堂了,正当我所说之知学能学之第二阶段。四十而不惑,想孔子到此时,一切皆确然自信,这已是我所说成学之第三阶段了。至于此下五十、六十、七十,孔子圣学日跻,愈前愈远,此则为吾人所不可企及者,姑可置之不论。

又如韩昌黎《答李翊书》,自云:“愈之所为,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在此时期,正是有志向学之第一阶段,犹如孔子之十有五而志于学。

到第二步,昌黎说:“如是者亦有年,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到此阶段,心中自有一底,自有一别择,自有一评判,即犹如孔子之三十而立,那已是升堂阶段了。

待到第三步,乃始“浩乎其沛然矣”,至此则是成学第三阶段了。惟昌黎亦并不自满足,此下仍有他继续用功处。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可见虽圣人也得有一段学的经过。圣人之过于人者,也只在其“好学”。昌黎自述其致力文,由志学到学成,几二十余年,也恰和孔子自志学到不惑,中间隔越二十五年相似。固然昌黎仅是一文学家,不能和孔子圣人相比。但我们若真有志从事于学,恐怕二十五年工夫是都该要的。如诸位今年二十五岁,则至五十岁时,纵说不能成专门名家之业,但至少总可进至第二步,升进了学问之堂奥,那是谁也可以努力以希的。如此做学问,一面即是学做人,另一面又是最好一种自怡悦之道,又能守先待后,成己成物,我们又何惮而不为?

《中庸》上亦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我此讲看重各自智慧,即是“尊德性”。当知做学问并不能只有一条路,正因天赋各别,人心之不同如其面,我们欲自有成就,便不能只守一先生之言,煖煖姝姝地自足自限。应懂得“从师求学”,“从学得师”。“道问学”即是你之功力,“致广大”是要泛求博取,“尽精微”则只是完成了一己之德性。换言之,致广大即是道问学,而尽精微则是尊德性。至于到达成学阶段,自为一家时,乃是“极高明”。而其所取途径,则实系遵从大家一向共走之道路,既无别出快捷方式,亦无旁门斜道,仍只是一个“道中庸”。这是人人所能,亦是尽人当然。

我希望我今天所讲,也能由此启发诸位一番聪明,使诸位知得做学问有此一些步骤与规矩。我今天所讲,务盼诸位亦能虚心接受。当知做学问并不难,并在此中有大快乐。只求有正道,有决心。先知从师,再知尊师。并望诸位能上尊古人为师。先从多师到择师,自尊师达亲师。遂步完成自己,不患到头不成一家。若一开始便无尊师、亲师之意,只把别人家学问作材料看,急要自己独成一家,天下如何会有此等事?

今再复述一遍。今天所讲,要诸位从学术众流大海中,各自寻得自己才性而发展至尽。其前三项决然是诸位人人可以做到者。第四项已较难。五、六两项,则不必人人能到,但大家应心向往之。心中悬有此一境,急切纵不能至,不妨渐希乎其能至,也盼别人能至。此是我们做学问人,都该抱持的一种既谦谨又笃厚的好态度。我最后即以此为赠,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摘自《中国学术通义》作者: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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