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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周孔之礼

2018-05-15 17:14:48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礼乐使人处于诗与艺术之中,无所谓迷信不迷信,而迷信自不生。孔子只不教人迷信而 已,似未尝破除迷信。他的礼乐有宗教之用,而无宗教之弊;亦正唯其极邻近宗教,乃 排斥了宗教。

 
  (作者:梁漱溟,中国思想家、哲学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
 
  道德、宗教皆今世才有之名词,古人无此分别,孔子更未必有以道德代宗教的打算。不 过我们从事后看去,中国历史上有此情形,而其关键则在孔子而已。孔子深爱理性,深 信理性。他要启发众人的理性,他要实现一个“生活完全理性化的社会”,而其道则在 礼乐制度。盖理性在人类,虽始于思想或语言,但要启发它实现它,却非仅从语言思想 上所能为功。抽象的道理,远不如具体的礼乐。具体的礼乐,直接作用于身体,作用于 血气;人的心理情致随之顿然变化于不觉,而理性乃油然现前,其效最大最神。这些礼 乐,后世久已不得而见,其流传至今者不过儒书(如《礼记》、《仪礼》等)上一些记载 而已。在把它通盘领会以后,我们知道乐礼设施之眼目,盖在清明安和四字,试看它所 说的:
 
  清明在躬,志气如神。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 ;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 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 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 ,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 。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 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 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故曰 ,致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Z (上略)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理性是什么,下章随有分析说明。这里且以清明安和四字点出之,形容之。而显然与理 性相违者,则有二:一是愚蔽偏执之情;一是强暴冲动之气。二者恒相因而至;而有一 于此,理性即受到妨碍。质言之,人即违失于理性。这是孔子所最怕的。孔子本无所憎 恶于宗教,然而他却容受不了这二者。这二者在古代宗教每不能免;他既避之若不及, 于是亦就脱出宗教之路。
 
  人类的最大祸患,即从人类而来。天灾人祸二者相较,人祸远凶过天灾。在没有文化时 ,还差些;愈有文化,愈不得了。今日世界战争,是其显例。“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是儒者所抱志愿;照我替他解说,就是要使人间无人祸而已。人祸如何得免?此应察 看人祸究由何起。很多说是由自私起的,并以为自私是人的本性。这完全是一误解,此 暂不加剖辨且提出一问题来:一个明白人是否亦要自私?或许有人承认,明白人不自私 罢。然则病在不明白而已。再试问:一个自私的人若极其明白,是否还必得损人以求利 己?似乎许多事理所诏示吾人者,不如此罢(所诏示者,都是:两利为利,损人亦将损己 ,为了利己不必损人)。然则问题还是怕不明白而已。再设想:人虽自私,却绝不残暴 ,是否祸害可以减轻呢?谅来必亦承认是可减轻的。然则自私还不可怕,可怕是强暴凶 残了。总起来说,人祸之所由起及其所以烈,实为愚蔽偏执之情与强暴冲动之气两大问 题。若得免于二者,自私未足为祸。更实在讲,若免于二者,则亦无自私;不过此理深 细,人多不识罢了。总之,愚蔽、强暴、自私是一边;清明安和的理性,又是一边;出 于此则入于彼。人而为祸于人,总由前者;从乎理性,必无人祸。古时儒家彻见及此, 乃苦心孤诣努力一伟大的礼乐运动,以求消弭人祸于无形。它要把人生一切安排妥当而 优美化之,深醇化之,亦即彻头彻尾理性化之。古时人的公私生活,从政治、法律、军 事、外交,到养生送死之一切,既多半离不开宗教,所以它首在把古宗教转化为礼,更 把宗教所未及者,亦无不礼乐化之。所谓“礼乐不可斯须去身”,盖要人常不失于清明 安和,日远于愚蔽与强暴而不自知。
 
  儒家之把古宗教转化为礼,冯友兰先生见之最明,言之甚早。他先以一篇论文发表,后 又著见于他的《中国哲学史》417—432页。他引证儒家自己理论,来指点其所有祭祀丧 葬各礼文仪式,只是诗,只是艺术,而不复是宗教。这些礼文,一面既妙能慰安情感, 极其曲尽深到;一面复见其所为开明通达,不悖理性。他说:
 
  近人桑戴延纳(George Santayana)主张宗教亦宜放弃其迷信与独断,而自比于诗。但依 儒家对于其所拥护之丧祭各礼之解释,则儒家早已将古时之宗教,修正为诗。古时之丧 祭各礼,或为宗教仪式,其中包含不少之迷信与独断,但儒家以述为作,加以澄清,与 之以新意义,使之由宗教变而为诗,斯乃儒家之大贡献也。
 
  本来在儒家自己的话中,亦实在说得太分明了。例如: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 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 百姓,以为鬼事也。(荀子《礼论篇》)
 
  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 事,非以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荀子《天论篇》)
 
  大约从祀天祭祖以至祀百神这些礼文,在消极一面可说是不欲骤改骤废,以惊骇世俗人 的耳目;在积极一面,则一一本皆有其应有之情文,宜为适当之抒表。冯先生所谓“与 之以新意义”者,其实不过使之合理化而已(凡不能使之合理化的,则不在祀典,如《 礼祀·祭法》之所说)。这些礼文,或则引发崇高之情,或则绵永笃旧之情,使人自尽 其心而涵厚其德,务郑重其事而妥安其志。人生如此,乃安稳牢韧而有味,却并非要向 外求得什么。——此为其根本不同于宗教之处。
 
  表面上看,其不同于宗教者在其不迷信。然须知一般人为何要迷信?孔子又如何便能教 人不迷信?一般地说,迷信实根于人们要向外有所求得之心理而来。我在旧著中曾说
 
  宗教这样东西,饥不可为食,渴不可为饮,而人们偏喜欢接受它,果何所为呢?这就因 为人们的生活多是靠希望来维持,而它是能维持希望的。人常是有所希望要求;就藉着 希望之满足而慰安;对着前面希望之接近而鼓舞;因希望之不断而忍耐勉励。失望与绝 望,于他是难堪。然而怎能没有失望与绝望呢!恐怕人们所希求者,不得满足是常,得 满足或是例外哩!这样一览而尽,狭小迫促的世界,谁能受得?于是人们自然就要超越知 识界限,打破理智冷酷,辟出一超绝神秘的世界来,使他的希望要求范围更拓广,内容 更丰富,意味更深长,尤其是结果更渺茫不定。一般的宗教,就从这里产生;而祈祷禳 祓为一般宗教所不可少,亦就为此。虽然这不过是世俗人所得于宗教的受用,了无深义 ;然宗教即从而稳定其人生,使得各人能以生活下去,而不致溃裂横决。(《中国民族 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67页)
 
  孔子正亦要稳定人生,但其所以稳定之者,又别有其道。我在旧著中曾说:
 
  (上略)他给人以整个的人生。他使你无所得而畅快,不是使你有所得而满足。他使你忘 物忘我忘一切,不使你分别物我而逐求。怎能有这大本领?这就在他的礼乐。(《中国民 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第68页)
 
  礼乐使人处于诗与艺术之中,无所谓迷信不迷信,而迷信自不生。孔子只不教人迷信而 已,似未尝破除迷信。他的礼乐有宗教之用,而无宗教之弊;亦正唯其极邻近宗教,乃 排斥了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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