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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天才时代的刘邦

2016-12-05 16:53:43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刘邦极灵极活,能超脱而不滞于物,此之谓大勇。虽不能如孟子所称之武王之大勇,而此亦可谓大勇,此种大勇以天姿灵活而规定。


 
    本文:选自牟宗三著《历史哲学》第三部“楚汉相争:综论天才时代”


    司马迁作项羽本纪,文章生动,对于西楚霸王寄以同情之感,而于高祖本纪,则不甚铺张扬厉。人遂鄙刘邦而厚项羽。论者又常以朱元璋比刘邦:平民创帝业一也,诛戮功臣二也,阴险残刻三也。以此推彼,益多可憎恨。实则皆皮相之见,不可为训。朱元璋别是一格,自有其心理之变态。总持观之,其格自低。至刘邦与项羽为同时代之风云人物,而项羽之格亦不及刘邦远甚。刘邦之格甚高,自有其可爱处。非可以阴险二字概之也。“豁达大度”足以尽之,而人不尽晓其所以。圣贤非不豁达,而不可以豁达大度状孔孟。自工夫来者又不同。刘邦之豁达大度自是属于英雄之气质的,所谓天才也。而此种气质胥由其仪态以及其现实生活之风姿来表现。
 

吾在旧京时,至万生园,见狮子,觉其目中无物,俯视一切,真不愧为兽中之王。而虎豹汹涌窥伺,东追西逐,徒见其凶而残。刘邦盖狮子象也。其气象足以盖世,其光彩足以照人。此亦天授,非可强而致。强而上腾,则费力而不自然,不可以慑服人。所谓矜持而亢也。天授者则其健旺之生命,植根深,故发越高,充其量,故沛然莫之能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所谓风姿也。天才之表现是风姿,乃混沌中之精英也,荒漠原野中之华彩也。驰骋飘忽,逐鹿中原,所过者化,无不披靡。故其机常活而不滞,其气常盛而不衰。观之似不成套,而其格之高即在其不成套。
 

刘邦并不一定之系统,而其系统在张良,在萧何,在韩信。李世民自是天才,虬髯客传记其“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末座,见之心死。”又云“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座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其光之照射有如是。其风姿可谓美矣。然吾总觉其似不刘邦高。吾尝思其故,盖即在一成套一不成套也。太宗有文武才,文有文套,武有武套,自文武之成套言,刘邦不及李世民。然刘之不成套正其所以为高也。
 

其机常活,故极灵。灵则智生。张良以兵法与他人语皆不省,与邦语则豁然解,故曰“沛公殆天授”。韩信平齐,欲假王。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其足,附耳与之语,则顿时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候,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其机之转如是其速。无沾滞,无吝啬。彼固不以韩信萦其怀也。并骂非啬,后骂非诈。两番谩骂,正示其摆得开,站得住。超转无常,而无有足以摇撼之者。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娄敬一微贱人耳,劝其移都长安。一询张良,当时即迁。此其不可及。韩信论项羽曰:“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饮食。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却于威强耳。”韩信所论,大抵甚是。其病总在沾滞与吝啬。既沾滞矣,则不能化物;既吝啬矣,则为物移。既为物移,则内轻而外重。既内轻矣,其拔山气力只是匹夫之勇,血气也。既外重矣,则呕呕之仁只是妇人之仁,故吝而不舍。既啬刻又有血气之勇,自然残灭。屠咸阳,坑秦卒,皆残灭也。虽不可说阴险,而可说狠愎。其所以流于狠愎,总在为物所系,而不能化物,故流于狠愎而毁之耳。以物为累坠,而又不能占有之,故必毁之而后快。以物为累坠,言其滞于物而不能化。必欲占有之,言其私。不能占有而毁之,言其狠。此皆示其格之不高也。故虽叱咤一世,千人披靡,终为阴性英雄,而非阳性英雄。及至乌江自刎,亦其狠愎之自己结束耳。
 

刘邦极灵极活,能超脱而不滞于物,此之谓大勇。虽不能如孟子所称之武王之大勇,而此亦可谓大勇,此种大勇以天姿灵活而规定。以其极超脱而不滞于物,故不吝啬,亦不中说残灭,谓之权诈阴险则更非。须知彼乃逐鹿中原之人物,非圣贤之所为。在现实中驰骋角逐,自有其曲折宛转。其灵活超脱之生机不能一往无阻,而时有坚强之质碍冲撞而折回。折回而不滞,故常灵活而畅达。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进退出处,以义为断,此则天理流行,纯直无曲,乃圣贤之所为,非可望于现实角逐中之英雄。
 

大凡顺天资来者,生命充沛,气象非凡。有于中,自必形于外。其洋溢奋发,无可遏止。而一切洋溢奋发皆是顺其天生气质而表现。其天资如是其高,故当其发扬时,其天资自然常若自足而无待。天资之后不必有所依,天资之前不必有所待。故独往独来,无畏无惧。只其光彩照人,而不见有足以过之者。是以其天资自身为自足,故其发扬皆一于天资也。一于天资,则其心思亦必处于其自足无待之天资中而运用,而常不自觉其天资后之根据。盖其天资既甚高而自足,无所用其反而自觉也。此种人上不能为圣贤,下亦非凡夫,而其道德虽不可与圣贤比,亦决不至流于阴险之小人。此谓天才之活动。天才之参与现实之角逐,其心思自不能甚纯,然因其天资之高,故亦决不至于不堪问。
 

刘邦之谩骂无礼,亦其风姿之一也。其骂不伤人,故人多乐从之。谩骂,则既可以骂天,亦可以骂地,甚至可以骂己。盖当其高度之天资用事,自足无待,超越一切,天地亦不在其眼下,区区七尺之躯更何有焉。故其谩骂乃其风姿之表现,亦颇具可爱之艺术性。人不能无好恶,有好恶而不滞于好恶,则其机之灵也。此谓所过者化,一切冰消。虽骂竖儒,而不滞于其对儒之厌恶。一般竖儒,摇头摆尾,酸腐不堪,亦甚可厌。然儒有等差,不可一概而论。此所以郦食其能折服沛公也。而沛公不滞于其厌恶,亦其机之灵也。高祖本纪云:“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其气至死不衰。一番谩骂,有病而不治,复提出“天命”二字,则天资之自足者,至此乃渐露其不自足,其智慧不可及也。然不作儿女态,故其机之灵虽老不滞。
 

天资虽高,总属气质。其由混沌而来者,终将飘忽而去也。当其盛时,首出庶物,自足无待,无有能当之者。然无常到来,不免一叹。当其歌大风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即知其生命史之将完。回首往事,一泣乃不容已。吾人于此可以体会天资以外之某事。晚年欲易太子。及留候划策,聘请四皓,则召戚夫人而语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乃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此其儿女之情与项羽之别虞姬,意味又自不同。儿女之情虽深,私也。不滞于私而害公,则知天。事终非我一人所能把持,悬崖勒马,终当撒手。自我成之,自我毁之,死抱不放,愚莫甚焉。
 

知有非我一人所能把持者,即知有超越于我之光彩照射之外者。欲把而终把不住,划然而止,则我之风姿顿减缩而显其风力之有限,而超越于我之外者,则弥漫而无穷,笼罩于我之上。我之风姿既减缩而有限,即不能如当年天资用事,首出庶物,自足无待时之无限伸展。既不能无限伸展,即不能与彼超越于我者之弥漫无穷而相应而同其无穷以俱赴。即在此时,我不得不撒手。
 

我感觉自己无能,自己之不自足,只好付诸未来无穷之现实生命以填满彼超越于我者之空虚。自己之不自足,遂愈显彼超越于我者之尊严,人生之严肃与敬畏即在此时而油然而生。故罗近溪云:真正仲尼临终总不免一叹也。高祖本纪云:“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其一生之风姿,至此乃放平。缕述未来事,了如指掌。然其天资光彩之所能照及者亦只及于其同时生起之人物。此为有限者也。知此为有限,而终之曰此后亦非尔所知也,则其智慧为不可及。此种智慧乃无限者。其无限乃依超越于我者而成立,非彼依天资而成立者。悠悠未来,付诸天命而已。岂能由我一人计算天下事耶?此邵尧夫之言数终见斥于二程也。
 

此超越于我者即所谓“理性的宇宙”也。“天才的宇宙”至此乃有其限度。天才者天地之风姿也。圣人者天地之理性也。当风姿用事,俨若披靡一世。而在理性宇宙前,则渺乎小矣。反观往时之光彩,尽成精魂之播弄。此天才之所以终不及圣贤也。明道云:“泰山为高矣,然泰山顶已不属泰山。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事业本身无价值,依理性宇宙而有价值。虽是尧舜之事,如就其为事自身而观之,彼亦只是昙花一现,一点浮云过目。其最高之估价,不过太空中电光一闪之风姿,其本身只有可欣赏之美学价值。然“无得而称焉”之尧舜之德则大不同。尧舜毕竟是尧舜,其事虽是浮云过目,而其德则与天地并寿。其德既如此,则其事亦毕竟是尧舜之事,亦与其德而同其不朽焉。天才之宇宙全是天资用事,当天资自足无待时,如火如荼,煞是热闹。但当一回头而与理性宇宙相对,未有不爽然自失者。即在此一刹之间,遂顿觉其如火如荼之热闹不过精魂之播弄,岂特一点浮云过目而已哉。天才之风姿最终如不有此感觉,便不成其为天才。
 

天才以风姿胜。在天才前,天资与天资比,有高低,有强弱。毫厘之差,便有不及。驰骋角逐,所争只在呼吸间。不及即是不及,决无可以虚假矜亢而冒充者。虬髯客会李世民,一见心死。其道友见之惨然,棋局亦因之而输。此无可转也,不及即是不及,故曰天才。然若在理性前,则万法平等。依斯宾诺莎所示,在永恒方式下观万物,则一切皆永恒而无限,无有高低强弱可比。人人皆可以为尧舜,亦此意也,惟此可以折服天才而使其低头。

吾以下即依理性的宇宙论“综合的尽理之精神”,依天才的宇宙论“综合的尽气之精神”,以综论中国历史文化之特质。

 

责编:莫如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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