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爽，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讲师。 北京市天文学会会员、天文学名词审定委员会成员、科普作家、翻译)
儿童，区别于成年人甚至老年人，是最不成熟的阶段。大部分儿童喜爱三五成群的追逐嬉闹，或是独自一人发呆。他们争强好胜，却对成年人的功利没有兴趣;他们生活在游戏中，却把荣誉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古希腊文明，是人类文明的儿童时期。古希腊天文学，是人类童年的天文学。
今天，如果我们要将天文学区别于其他学科，将科学区别于其它文化，显然光靠技术、方法、问题导向是远远不够的。天文学本质上带有一种性格，天文学家本质上发展着这种性格。这些性格，或者叫做思维方式，起源于古希腊天文学。这个地中海边的古老民族，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们异想天开地发明了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在其后的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上，从未在别的民族的文化中出现过。古希腊人，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世界上其它地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精神。即使在古老的中国，也不曾有过类似的精神。这个概念就是“自然”。
中国古代的道家学派也提出了自然的概念，我们今天也谈论大自然和自然界，这里的自然与古希腊的自然概念完全不同。古希腊人提出的自然概念，其深层次的内涵，指的是抽象的事物本质。古希腊人认为什么才是自然呢?事物内部隐含着的内在的本质原因才是自然，抽象的、脱离事物本来面容的特质才是自然。这一思想在公元前五世纪成为希腊的主流意识形态，不能不说是奇葩的文明史。举个例子，春天来到，郁金香开出花来，原因何在?原因就蕴藏在郁金香的内在遗传属性里，这就是自然。为什么园丁要在下午2点钟开会?因为领导是这样规定的，其原因不包含在园丁的体内，这就是非自然。
通俗地说，古希腊人心中的自然，就是本质。古希腊语言中这个词与后来的“物理学”是一回事。我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思维方式——本质嘛，就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或者是看不见的东西。在古希腊人心中，这样的东西是规律，是原因，是自然。因此，作为一个古希腊人，追求自然(本质)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反过来，不去探讨自然，而是追逐眼前的实用，就是卑下的。
一个普通的古希腊人，如果放到今天的社会上，会显得游手好闲。他不会忙碌于一项维持生计的工作，也不会以钻营经济财富为美。他甚至不做家务，不照顾老小。他的绝大部分时间，用来训练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强壮。
古希腊人会在体育场度过大部分时光，这里是古希腊人的生活重心。体育场分室内室外两部分。室外，挥汗如雨，跑步、摔跤、标枪、铁饼……室内，沐浴更衣，和朋友们赤裸相见，热情地谈话。体育场Gymnasium 在古希腊语里是gymnós，就是裸露身体的意思。为了把健美奉献给神灵，在这个地方就是要赤裸着训练，赤裸着谈话的。谈些什么呢?辩论和演讲，讨论问题，读书，学习知识，聆听和感悟他人的智慧，思辨……所有这些都在体育训练的间隔中，洗澡之后的半裸中进行。所以今天英语中学校 school这个词，在古希腊语里就是休息的意思。
就这样，谈论的知识内容逐渐固定下来，系统化，发展成古希腊人的七门基本学科：文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前三门是为了让人在辩论和演讲的时候有更好的口才，后面四门不是我们今天想象的科目，更多的是在养成人的道德。音乐的本质是数量的和谐，天文的本质是天地关系，几何的本质是空间关系，算术的本质不是计算数字，而是领悟万事万物都有客观的规律表达——这是名副其实的思想品德教育。让一个人从小领悟，世间的一切都是有规则可循的。这就像我们今天提倡的通识教育。
在体育场的浴室里先后诞生了多个著名的古希腊学派。一个学派就是一个school，就是一个体育场的休息室。毕达哥拉斯学派，有可能最早认识到地球是圆的。柏拉图学派，提倡讨论要从实际问题出发，坚持用数理逻辑指导精神世界。柏拉图学派集大成地提出了天文学的统一观念：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地球之外，笼罩着一个天球，地球位于中心。更多的细节和修饰都围绕着地球和天球展开，这就是著名的“两球模型”。
古希腊人相信，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是区分天上和人间的界限。月亮以下的空间是人间，有四种基本元素构成，沉重、不稳定、混乱、多变。月亮以上的空间，是天界。天界由第五元素以太构成，完美、轻盈、永恒不变。流行音乐组合凤凰传奇的名曲可以精准地概括古希腊天文学的内容——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所有的天体，不会横冲直撞。它们各自安放在所属的水晶天球上做着机械运动：旋转。
古希腊人信仰这样的宇宙观，信仰到了固执的程度。古希腊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通常不作区分。每一种自然，都是共同追求的自然。每一个崇尚自然的古希腊人，都是一个仰望者。他们仰望月亮之上的天际，借此仰望人心中的准则。
随着仰望的增多，对行星运动的记录更为详尽。仰望者们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主要的问题有两个方面：第一，几颗行星总不按照规律运动，时不时地会停着不动甚至逆行几天;第二，四季的分布并不均匀。要解释这些问题，无非两种选择：放弃对天界的完美信仰，接受上述的不完美;或者，坚持天界完美永恒不变，但必须给出充分的解释。固执的仰望者们选择了后者，发起了这项延绵一千多年的天文学史上最重大的工作，史称“拯救现象”。
古希腊晚期的天文学集大成者托勒密，在拯救现象的工作上做出了绚烂夺目的成果。托勒密在自己的工作基础上加上了对前人工作的总结，写成了巨著《天文学大成》。他的成就千年来都没人能突破。托勒密创造性地提出了“本轮”+“均轮”的办法，解决了拯救现象的大课题：火星并不是直接围绕地球转的，火星围绕一个中心转，这个中心再围绕着地球转。火星自己围绕中心旋转的小球就是本轮，整个本轮带领着火星一起围绕地球运动的天球就是均轮。其它行星类似，通过增加本轮，可以获得与实际观测完全一致的水晶球模型。这一切都依赖托勒密高深的数学技巧和惊人的想象力，几十个圆周运动相互嵌套在一起，在徒手计算的时代，工作量难以想象。一整套宇宙体系就此诞生，而且经得起观测的检验。
完美!既不需要放弃天界完美的水晶球信仰，又解决了行星运动的疑难问题，仅仅用了几个圆圈套在一起的数学工具，就取得了这样惊人的进步。这是完美的科学进展。在此基础上，古希腊天文学迎来了辉煌的时代。先后多位天文学家做出了突出贡献。他们估计太阳的距离，他们计算月亮的尺寸，他们测量了地球的周长。他们甚至制造了一架神奇的机械，完全靠齿轮传动，可以模拟和演示任意时间的星象。这架神秘机械装置是在1900年打捞自海底的沉船，但直到最近，人们才搞清楚它的用途。
古希腊天文学，与其他学科一道，成为今天科学的奠基石。它们或许有着不成熟的思维模式，却造就了今日科学的内在性格。将科学，视作对本质规律的探寻，视作个人之外的存在，视作高尚的情怀，这就是古希腊的科学精神。古希腊人探索自然，发展体育，走向战场，与人辩论……一切都是在游戏当中，在竞争当中。古希腊的仰望着们，都有着小孩子们一样的心。每个人为了获得荣誉而求胜，为了心灵的提升而训练改进自己，为了那些与世俗生活无关的文化而牺牲。当我们在游戏场里看到孩子们嬉戏、追跑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远去的古希腊先贤们。那是人类的童年时代，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心。
人学研究网·宇宙探索栏目编辑：自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