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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才:评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

2017-07-12 14:17:15来源:历史文献研究 已浏览人数:
凡治旧学,其途有二:一为校勘,二为训诂。此书名曰校注,故通训诂亦与校文字一样,为袁珂先生的重要关注点。

(作者:陈才:上海博物馆敏求图书馆馆员,中国诗经学会会员,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员,中国文字学会会员,中国训诂学研究会会员。)

《汉书·艺文志》著录“《山海经》十三篇”,《隋书·经籍志》著录“《山海经》二十三卷”,下小字注明此书为“郭璞注”。《隋志》又说《山海经》为汉初萧何所得,“相传以为夏禹所记”。汉代刘歆曾校此书。至宋代《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録解题》等皆著录《山海经》为十八卷,今本《山海经》十八卷,至迟于宋代编《崇文总目》之前开始定型,而宋人尤袤又对此书进行过校定。其与《汉志》所録的十三篇本、《隋志》所録的二十三卷本之间的差异如何,已不得而知。今本《山海经》分为《山经》五卷和《海经》十三卷两部分,分别以诸山诸海为点,描述各地风土,同时串联起众多神人怪物,可以增广异闻。所以郭璞《注山海经叙》说:“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

因《山海经》一书的性质,前人对其注释并不多,综二千年历史,也不过就聊聊数部而已,且多为清代著作。举其著者,则主要有晋郭璞《山海经传》、明杨慎《山海经补注》、清吴任臣《山海经广注》、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等几部,其中以郭璞注和郝懿行疏最为著名。不过,前人的注释,无非是明训诂、校讹字,并在此基础上考史证事而已。袁珂先生这部《山海经校注》则不同,它是新时期,现代学术意义下的新注。该书将《山海经》当作一部神话专著,从而在神话学的视野下进行校勘和注释,这与古人旧注有着本质区别。该书于1980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甫一出版,就受到学界广泛重视和一致好评,并在海外如日本、法国等地都形成了广泛影响。此后,又于1993年在巴蜀书社出版了增补修订版,改正了出版中的一些错误。1991年,袁珂先生又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山海经全译》一书,其中又有一些新的见解。旧籍难觅,《山海经校注》早已脱销,现在,后浪出版公司在袁珂先生作古十余年后,又据袁珂先生遗稿出版了本书的最终修订版,对前两版中的一些错误有所勘正,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综言之,本书优点有四:

一、立足在神话学视野下的校注

《山海经》一书,《汉书·艺文志》列入数术类形法家,因其“大举九州岛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隋书·经籍志》列入史部,“以备地理之记”。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録解题》皆列《山海经》于史部地理类,而《四库总目》则列其于子部小说家类异闻之属。

时势变迁,学术推移。在现代学术体系下,一改传统学术体系局限于经史子集四部的封闭格局,《山海经》被定性作一部神话专著。这较之传统学术,有着本质的区别,也解决了许多旧注无法解决的问题。袁珂先生致力于神话学研究数十年,出版过多部神话学专著,这部《山海经校注》是他在神话学研究的丰厚积淀基础上撰写而成的,其成就自然不可小觑。而这部立足于神话学视野下的校注,将《山海经》纳于神话范畴加以观照,也解决了一些前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山海经·西山经》中的“帝江”,袁珂先生以为即是帝鸿,亦即黄帝。而《大荒东经》又说“帝俊生帝鸿”,很显然二说矛盾。袁珂先生对此现象解释道:“神话传说之纷歧,每每如是,无足异也。”在神话传说中,有不同的系统,它们之间往往有交集而又歧见错出,所以不能相互对照起来,以论是非对错。袁珂先生将这两个帝鸿纳入神话学视野下观照,很自然地解决了二者相异的问题。又如,《海外西经》中的女祭、女戚,袁珂先生以为“当是女巫祀神之图像”。还如,对夏后启神话的梳理,对“羿射十日”故事的分析,对诸神话中帝俊形象不能弥合所作出的解释,对夸父神话中郭璞以玄理解释神话的纠正,对鲧禹治水神话的辨析,皆是在现代学术体系下,才可能产生的见解。而这个神话学视野,正是本书一个值得特别称道之处。

此外,前贤对《山海经》所作的旧注,有很多可取之处,但是其中亦有缺点。比如,东晋人郭璞以玄理解《山海经》,后人则结合人事解释《山海经》,从而对《山海经》中一些怪异的神话无法作出解释;战国以后,神话逐渐被历史化,后人解《山海经》,常将神话或传说中的人物与历史人物对应起来,这样就经常会出现前后矛盾之处。袁珂先生对前贤的这些缺点有着深刻的认识,他批评道:“古代学者于神话缺乏理解,恒以哲理玄谈或人事现象释之,宜每扞格而难通也。”又缘《山海经》“骆明生白马”而发论曰:“犬马既俱生物,则经所记者,自是神话,何可以历史律之乎?以历史释神话,宜恒扞格而难通也。”

二、对《山海经》文本的精密校勘

清儒有言:“书非校不能读也。”《山海经》一书,汉人刘歆尝校之。后历近两千载,辗转传抄、手民误刻在所难免,以致讹误满纸,影响研读。袁珂先生在本书中,花了许多心力,对《山海经》一书作了精密的校勘。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注重版本,常据宋本或精校本来校勘通行本中的讹误。如,《西山经》中的“实为帝江”,袁珂先生校曰:“宋本、毛扆本作实惟帝江,于义为长。”这就校正了原文讹“惟”作“为”的错误。

第二,采用他校法,据他书,特别是类书以校今本讹误。《山海经》中的一些内容为他书转引,这是校勘此书必须要考虑到的。袁珂先生对此也比较关注,经常采用他书来校《山海经》文本,比如采用《文选》李善注、《文选》薛综注、《史记正义》、《水经注》、《后汉书》刘昭注等等文献来加以校勘。本书的校勘对类书特别重视,常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来校勘《山海经》文本。

第三,据注释以校正文。本来,注释是对正文文本的解释,也就可以与正文相对应。若注释与正文不符,有的时候可能是正文有误。特别是正文文本有争议的地方,注语在校勘中的价值就尤其能得到体现。据注释以校勘正文的错讹之法为清儒所常用,他们用此法校出了不少前人未曾发现的错误。郭璞对《山海经》所作的注,正可以作为校勘《山海经》文本的资料。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注》的校勘中,对郭璞注有着充分利用,比如,《海外西经》“先入伐帝,于此取之”,王念孙已经指出,《太平御览》所引一作“先人代帝,于此取衣”,一作“圣人代立,于此取衣”。袁珂先生校曰:“据郭注,作‘圣人代立,于此取衣’是也。孙星衍校亦作‘圣人代立,于此取衣’。如此始与郭注相应。”此校可从。

第四,对前人校勘广泛采择,并加以疏释、补证或订正。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对前人,如郭璞、毛扆、黄丕烈和周叔弢、何焯、王念孙、毕沅、孙星衍、郝懿行等人的校勘成果尽可能吸收,择其善者而从,这就尽最大可能保证了此书更加符合原书旧貌。不宁唯是,前人校勘记中一些不太容易被今人理解地方,袁珂先生则加以疏释;而若前人校勘记略有不足,袁珂先生则加以订正。比如,《南山经》中的“发爽之山”,郭璞说“爽”字“或作�”。袁珂先生校曰:“吴任臣本、《百子全书》本、宏道堂本�均作丧;�同丧,见《广韵》。”�、丧(丧)本同字,是隶定时产生的异体。袁珂先生补充了其他版本的异文,并引《广韵》之说,这就弥合了二者之间的差异。有些地方,前人提出了校勘的意见,袁珂先生再为之提供补充的证据,比如《西山经》的长留之山,郝懿行以为“长留或作长流”,因为《颜氏家训》和《帝王世纪》中有长流之山,而留、流字通。袁珂先生据《太平御览》卷三八八引作“长流之山”,为郝说提供补证。至于订正前人之校,如运用甲金文材料,对《海外西经》中“形天”王念孙校的订正,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当作“刑天”,而“形夭”亦可通,惟“形天”、“刑夭”不可通。此可备一说。

第五,对于前人未校出的地方加以校勘,而对一些无法判断的地方,则不轻易下断语。如,《西山经》:“凡《西次三经》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此处前人无有校语,而袁珂先生校曰:“经文崇吾之山上当脱自字。”此校甚是。本书前文“凡䧿山之首”、“凡《南次二经》之首”、“凡《南次三经》之首”、“凡《西经》之首”、“凡《西次二经》之首”,后文“凡《西次四经》之首”、“凡《北山经》之首”等等,下都言自某山至某山,唯独此处无“自”字,很明显是脱去此字。还如,《北山经》中“东流于浊漳之水”,袁珂先生校曰:“经文东流下疑脱注字。”亦有本经自证,其说可成定案。有一些地方,他书有异文,但是无从判别他书异文与今本之间的是非对错,袁珂先生则谨慎其事,仅出校语,不加判别。比如,《西山经》“其中多藻玉”,袁珂先生说:“《初学记》及《御览》引此经多藻玉并作有藻玉。”

三、对《山海经》的准确训诂

凡治旧学,其途有二:一为校勘,二为训诂。此书名曰校注,故通训诂亦与校文字一样,为袁珂先生的重要关注点。袁珂先生对《山海经》中一些难以理解的词语及神话故事加以训解,对前人的注释加以疏通,更便于今人的理解。这主要体现在:

第一,广泛采择前人注释,择善而从。在《山海经校注》中,袁珂先生对前人,如郭璞、杨慎、王崇庆、吴任臣、汪绂、郝懿行、王念孙、吴承志等注释《山海经》的训诂成果精加采择。不仅如此,凡与神话有涉的文献,袁珂先生均尽量采用,以丰富其注释,如《逸周书》及孔晁注、《楚辞》及王逸注、《淮南子》及高诱注、《说苑》、《论衡》、《风俗通义》、《搜神记》,甚至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之类,皆为袁珂先生所用。

第二,对前人注释加以申述、疏通。如,《西山经》之“平圃”,郭璞注曰:“即玄圃也。”袁珂先生申述郭璞之说曰:“玄圃,《穆天子传》、《淮南子·墬形篇》作县圃,玄、县声同,古字通用。”此说甚是,正可为郭璞说作证。玄、县古字通假,可参高亨先生《古字通假会典》“玄与县”条。

第三,提出自己新颖而独特的见解。在《山海经校注》中,袁珂先生所作的训诂可谓是新见迭出,比如,袁珂先生提出:“《山海经》所载未着主名之‘帝’,皆天帝。除《中次七经》‘姑媱之山,帝女死焉’之‘帝’指炎帝,《中次十二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之‘帝’指尧,《海外东经》‘帝令竖亥’之‘帝’指禹而外,余均指黄帝。”这个解释可从。实际上,这些解释还附带揭示出《山海经》并非一时一地之作,其文献来源具有不同的历史层次。

第四,能将本书前后文内容互相照应。有些动物、人物或地名不止一次出现在《山海经》中,袁珂先生在训诂时能前后兼顾,加以对照。比如,对《西山经》鹿台之山中白豪的解释,袁珂先生说:“豪即豪彘,已见上文竹山。”又如,对《大荒西经》中祝融的解释,袁珂先生说:“据《海内经》,祝融乃炎帝之裔,据此经则又为黄帝之裔(此经祝融为颛顼孙,《海内经》颛顼为黄帝曾孙,故云),亦传闻不同而各异其辞也。”按理祝融一人不可能既是炎帝的后裔,又是黄帝的后裔。袁珂先生从神话学的常识出发,作出的解释弥合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之处,同时也揭示出今本《山海经》中有些内容可能还有来自不同的神话系统。

四、对前两版《山海经校注》错误的修正

《山海经校注》的前两版存在一些小问题,特别是引用《山海经笺疏》的文字,没有做好校对工作。据本书编辑透露,本次出版的最终修订本通过校对《山海经笺疏》,改正了巴蜀书社本讹文、脱文、衍文之类的错误数十条。比如《中山经》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郭璞注“以之作刀”,巴蜀书社本作“以之作刃”;《中山经》青要之山,“北望河曲,是多驾鸟”,巴蜀书社本脱去“北望河曲”四字;郭璞《注山海经叙》“阴鼠生于炎山”,正与上句“阳火出于冰水”对仗,而巴蜀书社本却讹作“除鼠”。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此虽为细事,但终究影响阅读。校对工作颇为琐碎,而这也正是编辑尽心尽力之体现。

袁珂先生黾勉其事,集数十年功力以校注《山海经》,其成就早为学术界公认。此书又经过作者本人的修订和出版社精密校对,更是精益求精。然而百密一疏,其间亦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比如存在误校和误训的地方,这里也贡献出来,以供学界参考。误校之处,如,《南山经》“食之已痔”,袁珂先生校曰:“《太平御览》引此经已痔作为痔,并引郭注云,为,治也。”此校非是。其一,在《山海经》中,《西山经》中亦有“食之已痔”,《中山经》中有“食之已痔衕”;其二,《山海经》中食之已病之词习见,如食之“已心痛”、“已聋”、“已疥”、“已疠”、“已瘿”、“已瘅”、“已疣”、“已腹痛”、“已呕”、“已白癣”、“已癙”、“已痤”、“已风”、“已疟”、“已肿”、“已疽”等;其三,虽然为可训治,但“为痔”指治痔显然不大恰当,这个词更可能指生痔疮。误训之处,如,《西山经》之“婴以百珪百璧”,袁珂先生先引郭璞注曰:“婴谓陈之以环祭也;或曰婴即古罂字,谓盂也。”并下案语道:“江绍原《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第一章注[一〇]云,婴系以玉祀神之专称,其说近是,可供参考。”其实,江绍原说不确,此婴非某种祭祀之专称。《说文》:“婴,颈饰也。”可活用为动词,指系于颈项,如《荀子·富国》:“是犹使处女婴宝珠。”杨倞注:“婴,系于颈也。”正是其义。系于颈,又可引申为缠绕,正与郭璞注合。郭璞注所说的“祭”,是婴在此处的语用义,非其字面义。

毋庸讳言,我们的学术研究一度受西方话语体系的影响,在我们的神话学研究领域亦是如此,沈雁冰先生、袁珂先生等著名学者皆不能例外。这种情况在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里也有一定程度的反映。此外,现在已经新出土有许多材料,特别是楚地文献,其间所反映出的先民的自然观、宇宙观等信息,这些材料以及《山海经》、《穆天子传》等文献的整合研究,对先秦两汉时期神话学研究可以有很好的拓宽和补充。在这个意义上说,袁珂先生的这部《山海经校注》亦并非尽善尽美,《山海经》的校注工作还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当然,尽管袁珂先生这部最终修订版的《山海经校注》仍略有缺憾,但是瑕不掩瑜,这并不至于影响到本书的学术价值和袁珂先生在神话学上的成就。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袁珂先生可谓是《山海经》之功臣!重视本土的学术话语系统,致力于建构符合中国特色的学术研究体系,这是我们现在学术研究的大势,也是我们这辈学者的使命。学术研究,必须要立足文献本身,特别是传世文献本身,因此,我们要奋力前行,继承袁珂先生的学术精髓,回到文献本身,对《山海经》作更深入的研究,这样才可能在前贤的基础上有所超越、有所开拓。

人学研究网·中华文明栏目责编: 紫天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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