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学研究网renxueyanjiu.com 人学研究网renxueyanjiu.com
首页 > 中华文明 > 华夏春秋 > 清朝 >

剑桥中国晚清史:广州贸易和鸦片战争

2018-03-22 16:20:06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东印度公司垄断了中国的茶叶收购,因此,港脚商(即在印度得到该公司许可而由散商经营的商号)从印度运往中国的商品 不得不在中国统统换为低价货如糖或者中国白铜

 

鸦片贸易

鸦片从唐代以来在中国就作为药物使用。1620年,台湾人开始把鸦片和烟草混合起来用作麻醉剂传播到东南沿海。虽然在1729年时清政府禁止鸦片输入,但葡萄牙人仍从印度港口如达曼和果阿(卧亚)将这种麻醉剂小量输入中国。1773年,东印度公司决定在东印度建立一个它自己的鸦片垄断组织,向印度农民提供款项,种植比葡萄牙人从西印度运来的白皮土(麻尔洼)质量更高的公班土(八达拿)。但到1796年,中国人被这种麻醉剂弄得十分苦恼,致使东印度公司决定不向中国直接输入鸦片以免危及它的茶叶垄断经营,而宁愿将鸦片在加尔各答拍卖给英国散商,然后由他们通过港脚贸易兜售给印度东部。因此,从 1800到1818年,对中国的鸦片贸易都是通过澳门进行的,每年不超过四千箱(一箱约重140磅)。

但在1819年,这种麻醉剂贸易突然兴旺起来。白皮土和公班土互相竞争,促使价格下降而扩大了消费量,结果又进一步增加了需要。有一个代理商写道:“鸦片象黄金一样,我可随时卖出。”1820年,学识渊博的总督阮元取缔了这种贸易。十六个中国商人在澳门被捕,其中一人泄漏了全部底细,详细交代了向高级官员行贿情况。在此后发生的一次丑闻中,欧洲人的走私制度又恢复了原状,当时鸦片批发中心站被移到一个小岛上,即葡萄牙人1517年曾首次登陆和位于虎门以外水域中的伶仃岛。从1822到1830年,这个中心站的鸦片贸易又来了一个大跃进,贸易额每年高达18,760箱。但其中许多鸦片是非公司所属的白皮土,是由一些辛迪加在达曼购买的。为了试图使印度中部地区的土著王公不将鸦片售给辛迪加,东印度公司终于在1831年同意收运输费通过加尔各答转运白皮土。鸦片这时从印度各地随便流入广州,到1836年,输入总额达一千八百万元,这使鸦片成为十九世纪全世界最贵重的单项商品贸易。

这种麻醉剂虽然大量被卸到伶仃岛的浮动趸船上,远离中国官员的监督,但它必须经过广州才能卖出。数十个中国批发商(窑口)在广州从港脚行号办事员处买得执照,然后在设防的趸船上用执照换鸦片,再用“扒龙”(即“快蟹”,是全副武装的四十桨船,船上是一伙凶恶的疍家水手)把鸦片运走。这些船只或夺路而行,或行贿买路进入内河,驶抵由匪徒和三合会经管的陆路批发站。但即使如此有效的体系,也不能全部处理印度来的货物。作为港脚贸易头目的查顿博士一心想赚钱,于1832年决定派船北上,在福建和浙江沿海的小海湾直接从船上出售鸦片。这 些全副武装而豪华的沿海飞剪船就这样开辟了新的市场,增加了新的瘾君子,结果空前规模地扩大了这种麻醉剂的销路。

在十九世纪的最初十年,中国的国际收支结算大约盈余二千六百万元。从1828到1836年,从中国流出了三千八百万元。使国际收支逆转的正是鸦片烟,结果就资助了英国加速使印度殖民地化的大部分活动。1830年,东印度公司的总稽核宣布,每年至少有四百万镑得从印度运回英国。印度的这笔盈余的大部分首先要变成鸦片在广州卖掉,然后购买茶叶运到国内,这又为英国政府增加了三百三十万镑关锐。在经过几个世纪的贸易之后,西方终于发现中国会大量购买的东西了。正人君子们在想到这种产品的性质时也许会感到内疚,但这种麻醉剂不正是港脚贸易的重要商品吗?港脚贸易不又是那个时代每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评价很高的那些价值——自助、自由贸易、商业主动性——的缩影吗?因此,心有内疚者被忽视,正人君子被藐视,怀疑主义者被嘲笑。如果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自由贸易者认为应更多地归功于他们。曼彻斯特如日方升,港脚商对监理委员会几乎视为当然的限制感到恼怒。查顿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英国的大人先生们除去对于茶叶和从茶叶得来的税收而外,再也不想到有关中国的事情,只要安安静静得到这两样,任何屈辱都甘心忍受。”①但这个时代已经过去,难道不是吗?1833年,即经过了四年的请愿、公众演说、群众集会和院外活动,自由贸易者看到,通过议会终于取消了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中国这时也对英国的自由贸易实行开放。

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争取自由贸易的战斗在英国国内已获胜利,而广州仍在实行限制。这个城市仍拒外商于城墙之外,使外商受该城官员的辖制。一出广州城,就是四亿人口的中国国内 大市场。曼彻斯特的制造商们互相议论说,只要想到这件事:如果每个中国人的衬衣下摆长一英寸,我们的工厂就得忙上数十年!只要能够打开这个壁垒就好了。只要英国能找到一个安全港口,能夺得一个岛屿并将它变成一个受英国保护的弊绝风清的货物集散地,那就好了。驻广州的英国散商1830年12月在呈递下院的请愿书中辩解说,对华贸易是世界上潜力最大的贸易。现在该是把对华贸易置于“一个永恒的、体面的基础之上”的时候了。马嘎尔尼于1793年和阿美士德于1816年出使中国的失败,“也许能有力地提醒贵院,任何高尚的外交手腕,在中国都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①甚至东印度公司监理委员会在收拾行装准备撤走时已经开始感觉到,作为外交的姊妹的战争,就是对人们的问题的回答。西方的和中国的垄断者都遭受了百年以上的痛苦,但现在那个时代已经过去。监理委员会宣称,战争能轻易地打赢,并且会“把我们的交往置于合理的基础上”。因为“中国人民决不想损害同英国的关系……敌对心理只不过产生自政府的猜忌而已。”②大班们想起他们曾经享受过的巨大利益时充分相信,备受官员压迫和海关监督征税之苦的普通中国人,一定会赞成中国国内商人数百年来未能实现的愿望:摧毁官僚制度对商业的限制,即使这意味着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如果英国人比较认真地省察一下自己的动机,就会认识到他们对中国人的误解是多么严重。自从葡萄牙人拥有第一批商船之日起,欧洲商人就被利润、宗教信仰和国家荣誉所激励。过去重商主义和民族主义是携手并进的。而现在,随着帝国主义在十九世纪成为一种学说,它把这两者空前紧密地结合了起来。贸易总是随着国旗而来。可是谁都会想到,当国旗最终真的到达广东 时,广州人可能考虑国家的安危胜过考虑贸易的利益。

鸦片战争(1839—1842年)前夕,清朝的对外政策以三个长时期以来遵循的假定为依据:即中国在战争中占优势;它善于使外来民族“开化”;它有贵重商品可使外国人接受纳贡地位。这三个假定在当时都错了,而且最后一个假定到1839年尤其过时得厉害,因为它只适用于工业时代以前的商业往来的情况。那时外商来华只是为了购买中国货物。而此时西方制造商开始来寻找中国市场了。曼彻斯特商会在1836年2月交给外交大臣的一份呈文中指出,广州提供了年达三百万镑印度商品的出路,“这使我们的印度臣民能够大大增加对我们制成品的消费量”。①英国人要扭转一千年来欧洲和东亚之间的供求关系,他们想的比实际做到的更多,但是坚决要求取消中国为防止西方商业入侵而设立的壁垒,这呼声中还悦耳动听地夹杂着十九世纪辉格党自由主义与曼彻斯特企业的共同要求,这就是不久人们所说的“自由贸易”。“自由贸易”的代言人,如主张侵华的一些时文小册子作者和院外活动者,完全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民族主义,他们异口同声地要求贸易特权和平等的外交往来。
 

律劳卑事件

1833年废除东印度公司垄断权的法案,也规定要委任英国驻广州商务监督。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勋爵提名苏格兰贵族、海军军官和养羊业主威廉·约翰·律劳卑担任此职。律劳卑是一个存心善良的人,但不熟悉中国国情,他被派往澳门时带着前后自相矛盾的训令,即反映了他的上司不愿意在战争(它会破坏现存贸易)和消极服从(它会加强清王朝的垄断制度和单一港口贸易 政策)之间作出选择。一方面律劳卑被告知,他不得损害英国与中国的现存关系;但巴麦尊接着又简直象是事后诸葛亮地补充说:“阁下到广州后应立即以公函通知总督。”①数十年来,广州贸易章程一直禁止中国官员和外国人直接交往。现在巴麦尊随便宣布一项中国肯定会反对的新倡议,但又没有打算用武力支持这个要求。律劳卑尚未悟出此中奥妙,他于1834年7月25日到广州以后就发出了这样一封公函。这公函立刻遭到拒绝,两广总督卢坤命令他立刻返回澳门。律劳卑拒不返澳,于是卢坤中断了贸易。在律劳卑逗留广州期间,总督命令封闭商馆,断绝供应。接着律劳卑违背巴麦尊的命令,指挥两艘军舰一直打入珠江,同时派军舰去印度接兵。与此同时,卢坤封锁了珠江,集合六十八只战船,并经道光帝敕准用武力对付。律劳卑虽因患疟而身体虚弱,但仍顶住封港令和封锁达十七日之久。当他最后失去他本国商人的支持时便改弦易辙,黯然回到澳门,10月11日即病死于此地。

律劳卑事件有两个重要后果。它使清朝官员相信,一经大胆地封锁商馆,英商就是些孤立无告的人质;它也使律劳卑的继任者认识到,没有应急的战争计划就向广州贸易制度挑战,是一件蠢事。第二任商务总监德庇时先生禀告巴麦尊,在未得到下一步训令以前,他将保持“绝对沉默的态度”。②但这种沉默的政策并没有使驻广州的港脚商感到高兴;他们对德庇时的优柔寡断进行了三个月吹毛求疵的批评,之后德庇时就辞职了。他的继任者在1835和1836年一直安静地工作,等待训令,但训令从未到来。他只有一个想法:保持贸易畅通,即使这意味着接受所有的贸易限制也行。

有势力的自由贸易院外集团所要求的是多得多的东西。自从废除东印度公司垄断权以后,贸易按银元价值虽已经增长,那主要是因为广州物价飞涨。①英商当时非常艰窘,降价出卖了马萨诸塞州洛维尔工厂,更不用说必须付出越来越高的价钱购买中国货了。这种通货膨胀是西方贸易弱点的象征,因为废除英国垄断权实际上意味着有效的法人的讨价还价的力量和信用手段的终结,这两者原来都能使商品保持低价。而且自由商人很快发现,行商为了获得现款,把英国布匹暗中贴本7%出售。这清楚地警告信用危机迫在眉睫(如1836年的破产事件),同时它也显示了废除东印度公司垄断权的另一个后果。这里不再有一个由英国公司代表组成的单独团体来关心保护每个行商免受海关监督的横征暴敛了。因此,自由贸易拆去了中国商业活动的一个重要支柱,从而使广州贸易制度出现了极大混乱。实际上,一方实行放任主义,需要另一方相应地取消各种限制,才能恢复贸易职能的平衡关系。

这个道理是明白了,但港脚商人主要认为,市场当时对他们是关闭的,他们成了赃官任意敲诈的牺牲品,律劳卑和英国国旗受到了侮辱。当然,这最后一点是他们在政治运动和请愿书中利用来使其同胞确信他们的斗争是正义的。《广州纪事报》首先发出了刺耳的主战言论;到1835年,马地臣把这些议论带回了英国。开始,他没有得到当时威灵顿公爵领导下的外交部的同情。但辉格党人很快重掌政权,马地臣发现巴麦尊勋爵比较愿意倾听他的意见。这位新任外交大臣虽然不得不对付曼彻斯特及利物浦的厂主们,但采取更加强硬对华政策的想法显然适合他自己那种 爱炫耀的情绪。他并未天真地相信可以将这个政策强加给英国公众,除非中国人提供一个开战的借口,因为英国公众根据福音的领导已经感到贩卖鸦片是犯罪的。然而他能够采纳稍为强硬的政策,于是他听从船长义律(他在皇家海军服过役,此时在澳门担任第二商务监督)的建议,执行一种既不象律劳卑那样执拗又不象德庇时那样被动的政策。1836年6月15日,巴麦尊提名义律为商务监督。六个月后,委任令到达澳门。①

有些幸运的人常常相信,即使最困难的问题也可得到“合理”解决,义律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不幸的是,他虽有这种乐观主义,却没有辅之以对细节的关心,也没有成功的外交活动在解决微妙问题时经常需要的那种耐心。他奉命要象律劳卑那样停止使用禀贴方式;但因卢坤的总督职务已被显然具有更多妥协思想的邓廷桢所接替,所以义律认为,为了实现交往,值得按中国规则办事。他呈上了一份毕恭毕敬的“禀贴”,邓廷桢才承认他为商务监督,允许他进入广州。义律在受到巴麦尊斥责以前一直得意洋洋。这位外交大臣正确指出,这种外交礼仪的实质就是贡使制度,所以坚决不许利用禀贴谋取两国政府的交往。邓廷桢也自然不肯纡尊降贵。他上奏道光皇帝时说:“唯若听平行于疆吏,即居然敌体于天朝。”②

义律希望用军事手段打破僵局。海军少将马他仑并未接到确切的训令就于1838年7月率印度舰队中的两艘英国战舰到达。义律期待会出现某些迹象以证实他的希望,即这次显示力量的小行动将会使中国转变态度。邓廷桢当然被马他仑的到来所震惊;当一次小事件发生之时,他就默许他的一位水师管带去向这位英 国舰队海军少将正式道歉。义律对道歉感到满意,于是英国战舰于10月初返回印度。

义律这时认为他已有了一些成绩,但谁也没有受骗。中国人认为他们已揭穿了英国人的虚张声势,而港脚商却知道,只是舰队的访问绝不会引起他们所希望的战争。早在1835年他们就已懂得,英王陛下政府只要能从对华贸易得到源源不断的税收,就不会发动战争。但是如果鸦片(英-中-印贸易的货币催化剂)减少,巴麦尊势必会作出自由商人迫切期望的决定。因此,主动权操在中国当局手中,而中国当局早已开始比较强有力地来打击鸦片贩运了。
 

关于鸦片问题的争论

到1836年,每年输入中国的鸦片约1,820吨。吸烟成瘾者似乎与日俱增。烟瘾的程度如何从来没有精确估计,因为一个吸烟人每日平均用多少鸦片没有可靠数字。1836年,外国人估计约有一千二百五十万吸烟者。1881年,赫德爵士作过一次比较认真的核查,他提出吸鸦片者的人数是二百万,即约占全国人口的0.65%。大多数当时人士认为这个数字太低。乔纳森·斯宾士经过认真的研究,认为吸烟人占总人口10%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合理数字,也许3—5%的人烟瘾很大,因此提出1890年瘾君子人数是一千五百万。①

可以上溯到1820年,外事专家包世臣曾宣称,苏州有十万名瘾君子。1838年,林则徐坚持说,用洋药者至少占中国人口的1%。但是比这些学者引用的数字更重要的是,到处出现了吸 烟的情景。在通都大邑和贸易大道上,在人烟稠密的河流三角洲,吸烟现象不能忽视。因为吸烟所费不赀,它需要余暇时间和额外收入。因此,吸烟人往往是富有的绅士、中央政府的官员(有人说吸烟者占五分之一)、衙门胥吏(林则徐估计占五分之四)和士兵。朝廷一想到整个政府官员因吸烟而腐败时感到震惊,对于银锭外流量与日俱增的经济后果也感到惊恐。粗略地说,中国采用的是复本位币制,即一千文铜钱依法应兑换银一两;但银价在逐渐增长,所以到1838年,大约1,650文铜钱换银一两。因为土地税一般用铜钱交纳,但要用银两计算和上解给中央政府,因此,农民必须缴纳愈来愈高的赋税,而国家收入则毫未增加。

兑换率的这种变化还有纯属国内的原因。例如,云南铜矿开采产量下降,迫使政府铸造更便宜的铜钱。铜钱质量变劣及其相应的贬值,要求有更多的现钱,所以在十九世纪开头三十年,每年铸造的货币多达十八世纪初的八倍。按格雷欣法则,银因此在流通领域内消失,这就增加了对银的需要,从而也提高了银的价值。①纵然铜钱本身的贬值完全说明了铜钱交换价值的损失的原因,但清朝官员仍把价值差额完全归咎于鸦片贸易对中国所造成的白银收支逆差。这种经济方面的担心还夹杂着其它一些论证。例如,鸦片被视为外夷侵略的一个帮凶,是使人民意志消沉、“道德沦丧的毒药”。象“邪教”一样,鸦片破坏了中国固有的——即使人区别于禽兽、使中国人区别于外夷的——社会关系(伦理)。如果人民因吸烟而不断深深陷入颓废消沉之中,御史袁玉麟在1836年论证说:“父不能教其子,夫不能戒其妻,主不能约 其仆,师不能训其弟……是绝民命而伤元气也。”①

此外,洋药贸易使官员和暴徒发生联系,从而败坏了公职。广东情况特别是这样,所以该省早在1826年就已建立了一支专门捕捉鸦片走私船的巡逻船队。没有过多久,这些巡逻船便让走私船“快蟹”每月交纳三万六千银两而允许它们从身边悄悄通过。因此巡逻船于1832年被撤消,五年之后,即当邓廷桢想尽办法要消灭走私时,又被恢复。麻烦的是这些海上巡逻船吸引住了一心想谋取暴利的所有贪赃枉法的官员。甚至水师提督韩肇庆也要为抽取佣金而转运鸦片。广州的大商号也被牵连在内。这些商号唯恐洋药危及它们的合法生意,确实设法不使自己过深地卷入洋药贸易,但最后对此也满不在乎了。许多商人都从事这种贸易,例如福建批发商、广州布贩、山西银行家等:所有这些人在官方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在公开记录的下面尚潜藏着迄今并无文件可考的怀疑,即最初得到对西方贸易垄断事业支持的广州实业界,逐渐依赖鸦片;后来由于宫廷吮吸鸦片利润,它进而使北京也依赖鸦片了。贪污腐化和高尚的道德原则常常共存于世界上的一些权力中心,因而这样来联系似乎是可信的。嘉庆年间(1796—1821年),广州每年应交皇室的关税余额为855,000两银子,此款比帝国境内二十一个海关征税的全部余额(银2,261,000两)的三分之一还多。因此人们可以推测,广州有这么多官员都能得到利益,那么海关监督势必要上解一份给朝廷分享。②此外,从清代贸易初期开始,中国东南地区的商人就已经和沿海罪犯紧密勾结在一起。这种勾结随着广州贸易制度的日趋稳定曾经有所减弱。现在它又在重振旗鼓,使得被派去治理这个地区的清朝官员比以往更加确 信,有个完整的当地“叛国者”组织在帮助外夷腐蚀中国。

鸦片烟在十八世纪没有获得有效的禁止。1820年道光帝登极时被这种违法行为所震惊。他的愤怒影响到当时的两广总督阮元,后者曾把鸦片走私贩从澳门驱逐到伶仃岛。但在十九世纪整个二十年代,关于洋药泛滥的报告不断传来;北京本地也公开出售,山西省有烟馆,上海附近有走私买卖,甚至安徽各地山上也遍种着红罂粟花。到1830年。道光帝也得知江南银价上涨,第二年他下诏逮捕走私贩以制止从广州输入鸦片,并命令恢复保甲制度和奖励告密,以制止国内种植鸦片。①这两个措施都未能减弱暴利的吸引力,到1836年事情已很清楚了,“严厉”执行现行法律并不能遏止洋药的传播。因此,在那年5月17日,北京的一位官员许乃济大胆地建议说,禁止不是办法。姑且不论道德问题,可是银块外流却是实际问题,而这只有对鸦片贸易实行解禁并采取易货交易才能预防。清帝立刻要求其他高级官员讨论这个问题,他静默地倾听他们的辩论,不表态;以后这场辩论以这种或那种形式进行了两年之久。

第一个是解禁问题。当时有两种意见。解禁派辩解说,“空想的”实施禁令是不切实际的,除非皇帝愿意实行恐怖统治。继续不断的禁止只能使官员贪污腐化。最好的办法是把握现实,用易货交易的办法获得洋药,然后把它置于海关监督的垄断控制之下。这样,国家收入就会大量增加。这最后一点的确打动了道光帝的心,因为他是一位著名的主张节俭的人;但他又很自觉地模仿历史上的英明君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负的道德义务。因此,他更容易接受道德派的反对意见,即违法不是废除法律的理 由。世道可能是恶劣的,但这更是大胆恢复道德的理由。另一方面,如果鸦片被解禁,人们都要吸烟。

道光帝同意道德派的意见,下令驻广州官员要更积极地执行反对中国人走私和贩卖的法律。这次禁烟运动的成绩超出了北京的意料。到1837年1月,广东按察使王青莲四处查封烟店,使鸦片贸易几乎销声匿迹,在这整个一年里有两千个贩烟者被捕。事实上,港脚商人掌握的洋药确实供过于求,因此价格暴跌。虽然有一个外商因走私而被驱逐出境,但是这里的外国人仍然认为,中国人对此反正不会十分认真,并且会认识到实行解禁在财政上是正确的。特别是他们仍然满有理由地认为可以免予逮捕。虽然豁免权是个关键问题,但由于道光帝对从广州呈递的乐观奏折产生了可以理解的怀疑,又由于他渴望这个问题获得最终和彻底的解决,所以免予逮捕的范围完全改变了。1838年6月2日,北京的另一位官员黄爵滋要求道光帝下令对烟民判以死刑,这引起了第二阶段的鸦片辩论,即辩论如何根除鸦片的方法。到这时为止,只有贩卖和种植鸦片者才受惩罚。黄爵滋争辩说,这还不够。只要有需要,寡廉鲜耻之徒就会竭力去迎合它。因此,一定要杜绝对鸦片的需要,即使它意味着千千万万的人死去也在所不惜。

这时,沈阳的鞑靼族将军(满洲将军)宝兴向道德派提出了质问。他问道,你如何断定谁是吸烟者呢?从这样一条法律获得好处的只是衙役和胥吏,因为他们可以利用这条法律勒索不幸的无辜者,或是利用它来报复宿怨。这样做不行,要打击的仍应是烟贩和走私者,因为他们是问题的关键。应当认真地执行现行法律即可,而不必另外颁布新的严刑峻法。这是个合理的劝告,但是道光帝知道,自从1820年以来走私者本已被逮捕,但洋药仍然源源流入中国。空谈执行法律很容易,但另外还必须制定确切的执行方法。另一方面,道德派的意见的确是激进派的意见,因 为这些意见意味着国家对社会的最下层给予干预。这不但有些法家味道,而且还意味着把一件强有力的武器交给了不可能指望他们善于使用它的下级官员。难道那时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合理解决的办法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1838年7月10日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言论,此人就是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则徐出身于福州一个家道中落的望族,这时他已有了出色的仕宦经历。1804年,他十九岁中举。后来任巡抚佐幕五年,接着在京任三年多翰林院庶吉士。此后,由于朝廷赏识他作事有魄力,他的升迁较常格稍快:他历任学政、(江南道)监察御史、(浙江省)道员、(浙江)盐运使、(江苏)按察使、(江宁)布政使、(河东)河道总督等职,直到尚在比较年轻的四十七岁时已升任为巡抚。五年之内他又晋升为总督。他的经历清白无瑕。在1838年林则徐还没有和西方打交道的经验,他有着一个从未犯过严重错误的人的强烈信心。他为人处世很讲道德,有强烈责任感。这部分是因为他受了当时与他过从甚密的清帝国一些最严肃的知识分子的激励。在京城,他和著名政治理论家魏源及其他一些深受儒家“今文”学派影响的学者组织过一个学社。

今文学派可以上溯到汉代(汉代人对当时尚存的儒家著作的可靠性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有一学派坚持说,用“今文”书写的经籍是经文的真文。另一派学者则相信,从孔子出生地附近一堵墙内发现的用“古”文书写的著作才是可靠的经文。后一学派最终占了上风,部分原因是因为今文学家支持《春秋公羊传》,此书对儒家思想比那更为世俗的《左传》作了更多空想化的解释。这场争论到公元第三世纪才平息下来,它对于发展儒家思想起过重要的作用,宛如阿里乌斯教派异端之于中世纪天主教教义那样重要。今文学家对经典的注释一直被禁止,直到十八世纪训诂学家庄存与才恢复了这项工作。庄存与的一个嫡传弟子名龚自珍,后者在鸦片战争时期继续阐发今文学派的学说;龚自珍是林则徐的 至友,也是该进步文社中的成员之一,这些学者在当时开始意识到正统的程朱理学对清帝国是一种致命的压力。振奋精神需要道义上有所作为,但这种作为不是宋代玄学的“空洞”说教,也不是清代汉学枯燥的训诂,而是伦常日用的治平之术。对这个道理的认识,最初并不是很清楚的,只是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康有为才大胆表达出来。这就要求人们担负起重任,并且还要顺应正在变化中的时代。今文学家从经典中找到了“合时”一词作为根据,这个概念在经典著作中屡见不鲜,足以使人们相信他们的这个理论是可靠的,因为连孔子本人也认为人们只应在现代意义上利用古代事例。过去的范例不应盲从和附和,而应酌加修改,使其适合当前用途,此即“托古改制”。

林则徐认为,这个见解能使人们很容易地懂得利用西学和西方武器来保卫中国文化。但是今文学派著作中充满着神秘主义和道德主义的微妙混合物,这一点对他的影响尤其深。如果“君子”能正确地领会天意,他就能及时地召唤天道的宏伟力量来显示奇迹。总之,圣贤乃是代表上天的。因此我们在魏源著作中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话:

“竹萌能破坚土不旬日而等身,荷蕖生水中一昼夜可长数寸,皆以中虚也。故虚空之力能持天载地。土让水,水让火,火让风,愈虚则力愈大。人之学虚空者如之何?……一阴一阳者天之道,而圣人常扶阳以抑阴。一治一乱者天之道,而圣人必拨乱以反正。何其与天道相左哉?”

人们的世俗的思与行之间总是脱节的,在思辨中的与在写例行奏疏时的同一位哲学家也往往言行不一。但林则徐比大多数人 更好地通过了这一关。就他那个时代的人而言,他把这两方面结合得最好,他后来相信这样一个信念:在与英国作战时期上天是站在他一边的;正象在此前几个月那样,他用这种同样的道德热情使道光帝转变态度,接受了他的禁烟方案。

到1838年,道光帝对官员们的优柔寡断感到愤怒,对鸦片辩论未获结论感到灰心。他所希望的是对问题的正反意见作出清醒的判断,然后采取决定性行动,而林则徐7月10日的奏章正中他的下怀,因为林则徐开门见山地谈到这场辩论的主旨。一方面,他完全同意宝兴的意见。死刑是对吸烟者非常严酷的惩罚。但洋药对于国家强盛毕竟是非常有害的。因为烟民是道德病态的人,因破坏法律而处决他是不对的。但是用死刑威胁他,恫吓他除去这种恶习是对的。“夫鸦片非难于革瘾,而难于革心,欲革玩法之心,安得不立怵心之法?”①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讨论过烟瘾的心理学,也没有讨论过戒烟问题。林则徐却强调了这两点。例如,他认为,虽可以用枪决相威胁,但吸烟之辈陷溺已深,会因戒烟痛苦而拖延到追悔莫及。因此,烟瘾必须由国家帮助来戒绝。须开设戒烟院,从死刑的公布到实施以一年为期,其中又分为四个阶段,愈到后来的阶段加罪愈严。同时,在南方应加强反对烟贩的斗争。因为瘾君子虽说到处都有,但关键仍在广州。对广州外籍走私贩的处理应与本国走私贩相同。他们毕竟是罪恶的渊薮。现在已不是用温和手段对待他们的时候了,要把他们真正置于中国法律的管制之下。

这个包括多方面的纲领性文件有希望使禁烟奏效,因此林则徐立即奉召进京。他在京师受到不寻常的礼遇,他私人被道光帝召见竟达十九次。1838年12月31日,林则徐被任命为钦差大 臣。有一道上谕说明了道光帝授与这项非常任命的原因:

“昨经降旨,特派湖广总督林则徐驰赴粤省,查办海口事件,并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令该省水师,兼归节制。林则徐到粤后,自必遵旨竭力查办,以清弊源。唯该省窑口快蟹,或以开设烟馆,贩卖吸食,种种弊窦,必应随地随时,净绝根株。”

这几点训令是果断彻底的。其意义可看作是,如有必要,准许林则徐使中国采取军事行动。毫无疑问,道光帝和林则徐讨论过这种可能性,不过他们不习惯于用“开战”这个概念,即现代意义上的正式宣战。他们认为英国人桀骜不驯,林则徐这次南行就是要驾驭和平息他们。如果形势需要,他可以动用武力,但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在1839年9月向道光帝陈奏说:“鸦片必须清源,而边衅亦不容轻启。”②避免危机的可靠办法是灵活地兼用胡萝卜和大棒,即“恩威并用”。正象林则徐对鸦片烟瘾所作的分析那样,这也有赖于应用心理学原则。正确地显示一下清帝国无可比拟的道德力量,可以慑服外夷。从这两方面看来,道光帝认为钦差大臣林则徐的威力在于确信可利用心理手段发动一场道德劝戒运动来禁绝鸦片。究竟如何才能不折不扣地做到这点,道光帝并不清楚。他赞同林则徐,也赞成这个措施,但其功过则将一如其他钦差大臣一样,而由他的成败来决定。禁烟必将成功,林则徐对此是毫不怀疑的。他为人刚直不阿,作事坚决果断,这易于使英国人慑服,正象容易使本国鸦片商畏惧一样。“战争”从来没有成为考虑的问题。

相关热词搜索:鸦片战争 剑桥 广州

上一篇:白寿彝:清代官修图书的基本概况    下一篇:黄仁宇:从鸦片战争到自强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