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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说岳镇渎海--中国古代的山川祭祀

2018-05-10 21:09:16来源: 人学研究网 已浏览人数:
"天下 "是中国古代的 "世界 "。 "世界 "是佛教用语。 "世 "指时间, "界 "指空间。日本人用这个词翻译西文的world,其实是外来语,我国古代,本来叫 "天下 "。

(作者:李零,北京大学教授)

    中国有个老传统,祭岳镇渎海,从秦汉到明清,历朝历代都祭。这个传统很重要,但清朝以后,逐渐被人遗忘,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想跟大家聊一聊,从文献记载,从考古发现,从实地考察,讲讲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让大家在凭吊山川之余,也能唤起一段历史的记忆。

一、山川代表"天下"

"天下"是中国古代的"世界"。"世界"是佛教用语。"世"指时间,"界"指空间。日本人用这个词翻译西文的world,其实是外来语,我国古代,本来叫"天下"。

"天下"的意思是什么?是天底下。天底下是什么?是我们脚踩的大地。你坐飞机,从上往下看:山高低起伏,水蜿蜒曲折,就是这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地。

山川是代表"天下"。"天下"这个词,看似平常,却暗示着一种视觉效果,一种在想象中居高临下俯瞰大地一览无余的效果。

中国的名山大川,有所谓"五岳五镇"、"四渎四海"。这十山八水是从千山万水中选出来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值得研究。

如今的山川选秀,如《国家地理》的选秀,山多高,水多长,洞多深,滩多广,景色漂亮不漂亮,旅游价值如何,有很多指标。但古代的岳镇渎海不是这么选出来的。它的选择标准,不是自然标准,而是人文标准。大地上空,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人文标准是人的标准。人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千差万别,它可是独一无二,不是百姓标准,而是帝王标准。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南西北,所有的山,所有的水,全都归他所有。

这和动物可有一比。

动物,鹰隼盘旋于长空,虎狼啸傲于山林,鱼儿在水中嬉戏,蓝天白云下,马牛羊在埋头吃草,好像各得其所。然而,这个表面祥和的世界却杀机四伏,面对面的杀戮随时都会发生。

动物世界的"自由"是以"领地"为前提。你别以为,它走来走去,找棵树蹭蹭痒,抬起腿撒泡尿(图一),只是痛快一下,舒服一下,它可是在宣示主权呀:这是我的领土,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同样,帝王巡狩,也绝不是为了玩儿。他爬山涉水,到处立庙,到处刻碑,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他要大家知道,他是君临天下,无远弗界,无时不在,永远盯着你的主人。

更何况,他还要沿途考察,考察边防,考察政务,考察宗教、考察学术,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见官员,见贤达,听汇报,发指示,就地解决问题。

这是最原始的领地控制法。

老虎是占山为王,草寇是占山为王,就是冕旒南面、万方朝拜的皇帝,也一样是占山为王。只不过它的山头特别大特别多而已。

帝王走过的地方,也要做记号,让你一闻就能闻出帝王的味道。他自己也要检查这些记号,隔三差五,几年转一圈。

岳镇渎海,就是这样的记号。

二、沙畹的眼睛很毒

20世纪上半叶是法国汉学的黄金时代,巴黎是世界汉学的中心。当时,大师辈出,沙畹(Edouard Chavannes,1865-1918年,图二)是一代宗师。他对中国文化涉猎广,研究深,无论学养还是成就,都可谓盖世无双。伯希和、马伯乐、葛兰言,这些大师级的国际学者皆出其门下;瑞典的高本汉,也是他的学生。

1889年,年轻的沙畹第一次来北京,就迷上了司马迁,从此下决心,一定要把《史记》翻成法文出版。《史记》是煌煌巨著,有130篇,他到死也没翻完(只翻了前47篇)。但他的入手处却可谓独具只眼。他发表的《史记》译本,头一篇就是《封禅书》(图三)。《封禅书》讲什么?就是讲山川祭祀。

1907年,沙畹第二次到中国,曾在中国北方旅行,游历山川,考察古迹。当时,他的最大兴奋点是什么?是《封禅书》里的第一神山。他爬过泰山,写过一本书,题目就叫《泰山》(图四)。

1918年,沙畹去世,留下一部著作,发表于第二年,名叫《投龙》(图五),还是围绕原来的兴趣。

什么是"投龙",让我解释一下。

投龙是一种道教仪式。求愿者用一种名叫"投龙简"的东西给神灵写信,写完信,照例放个小金龙,派它送信,通报神灵,乞求神灵保佑。这种简,一般用金、银、玉、石等材料制成,形如小方板,投放地点都是名山大川,或在山洞,或在水边,或在乱石丛中,某个石头缝里。山有山简,水有水简。这种活动虽是道教传统中的活动,却有更古老的背景。

他是从山川祭祀研究中国的礼仪和宗教。

沙畹的眼睛很毒。他一眼就看出,山川祭祀,对研究中国很重要。

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汉学衰落,被美国的中国学(China study)取而代之。美国的中国学,主要是为战后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战略研究服务,属于亚洲研究的一种,特别是东亚研究的一种。其重点是现代中国,而不是古代中国。

现在,沙畹的著作渐渐被人遗忘,变成老古董。美国的年轻学子,没几个人要读这种老气横秋的作品。老一代的汉学家很遗憾,欧洲的学者很遗憾。

沙畹来华已经120年,《投龙》问世已经90年,但我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的伟大贡献。

我相信,他的研究,即使今天,也仍有启发。

三、登高才能望远

中国的天文书是以星辰为"文",中国的地理书是以山水为"理"。人从地上望星空,可见星汉灿烂,但从地上望大地,却只有眼前不大的一片。

我们在地上望远,怎么也看不远,道理何在?以其平视之故也。

人眼究竟能看多远,因人而异,因能见度而异,根本没有定数。即使视力2.0,天清气朗,一马平川,顶多能看见几十公里外的天际线,难免"目眇眇兮愁予"(《楚辞·九歌·湘夫人》)。

天下,虽企足引领,不足见其大,古人何以观之?

第一个办法是拿脚丫子走,比如大禹就是因此而出名。他的行走叫"禹步",脚印叫"禹迹"。九州大地什么样,他是一步一步踏查,然后把印象拼起来。我国的舆图,就是靠很多人的眼睛一块儿一块儿拼起来。这是最笨最笨的办法,也是最可靠的办法。

第二个办法是登高。古人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造个通天塔、摩天楼,一层比一层高,高到上出重霄,当然是好办法。但更省事的办法,是找座高山,从高山往下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

登高,是人类的固有冲动。《圣经》里的巴别塔,就是代表这种幻想。现在,世界上有很多摩天楼。1990年,我上过芝加哥的希尔斯大厦(Sears Tower),442米。那塔是1974年建,当年最高。后来,引出一堆不服气的,展开竞赛,一个比一个高,大家赛着来。台北101,有508米,没完。阿联酋正盖"迪拜塔"(Burj Dubai),据说盖好了,有818米。但再高的楼也没山高。

再说了,山高,也没有飞机高。飞机高,也没有卫星高。

人能像鸟一样振翅高飞从天上俯瞰大地吗?

鸟瞰(bird's-eye view)一直是人类的幻想,目力济之想象,让心灵在天空飞翔。

李贺的诗,很有想象力。"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天梦》),这种从天上看天下的感觉,纯粹是梦。当时没有飞机,没有卫星,只有从山上看山下,庶几近之。

古人祭岳镇渎海,叫"望祭山川"。"望"就是讲这种感觉。古书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四望"。找个山头,朝四下里望,甭管看见看不见,只要心里揣着这么一种感觉,他好像就看到了。

这是一种心灵遥感。

古人说,"三代命祀,祭不越望"(《左传》哀公六年)。他们祭祀山川,本来只祭本国的名山大川,眼界不够大。

泰山,五岳独尊,是在五岳成为一个集合概念之后。在此之前,并不如此。

"泰山",就是"太山"或"大山"。"太"字写成"泰",是秦国文字的特点,汉代文字承袭之,常把"太"字写成"泰",原来的意思,也就是一大山。

山东有五座1000米以上的高山,此山最高。泰山是齐鲁一带的大山,没问题。但其他国家有其他国家的大山,各地有各地的"太山"。比如华山,秦骃祷病玉版(详下)就称之为"华大(太)山";霍山,本来也叫"霍太山"。

各地有各地的"泰山"。

各地的名山大川,选出来,搁一块儿,才有岳镇渎海。

它是个集合概念。

四、"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

司马迁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史记·封禅书》)

所谓"封",是在大山的山头上堆土为坛,祭天;"禅",是在高山之下,小山之上,拔草除地,弄块场子(墠),祭地。

这个仪式很古老,我猜,一定有人类学的原始依据,有兴趣的,可以考证一下。

传说,封禅泰山,上古帝王有72个,除祭泰山,也祭其他山:封大山以祭天,有如天坛;禅小山以祭地,有如地坛。

这个传说,就是为了印证封禅的传统很古老。

上古帝王七十二,到底有谁?其实是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

古代时令分两种,五行时令和四时时令。前者和后者不一样,它是把一年360天按金木水火土五分各72天。"七十二"是吉祥数。孔门七十二弟子、刘邦七十二黑子,都是为了凑这个数,你不必认真,以为可丁可卯,真有这个数。但司马迁有个12人的名单,却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个名单分三组:

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是一组,属"三皇"传说的一种。

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是一组,属"五帝"传说,但加了炎帝。

禹、汤、成王是一组,属"三王"传说,但用成王代替了文王、武王。

这个名单出自《管子·封禅篇》(佚篇)。

上述帝王最能跑,莫过大禹。七十二帝,虚无缥缈,就他可考。

古书说,"芒芒(茫茫)九州,画为禹迹"(《左传》襄公四年),他老人家为全国人民治水,舍身忘家,"三过其门而不入"(《孟子·滕文公上》),造成"四肢不用家大乱"(马王堆帛书《十问》),真是历代帝王的楷模。

古人说,大禹爬过什么山,涉过什么水,各地的土地、民人、物产、风俗,记下来就是地理,《禹贡》就是最早的地理书。

保利博物馆有一件西周铜器,铭文已经提到"天命禹敷土,随山濬川",和《禹贡》的说法很像。

可见,这种传说很古老。

五、从《封禅书》到《郊祀志》

传说归传说,历史是历史。

历史上,明确可考,真正举行过封禅大典,有六个皇帝,他们是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和宋真宗。这六位都上过泰山。

公元696年,武则天登过嵩山,封过嵩山。她以"登封"作年号,很有纪念意义。嵩山在河南登封。现在的登封(过去是县,现在是市),就是她留下的地名。

封禅,秦皇汉武是代表,都是一圈一圈满世界跑,累得很呀。

讲山川祭祀,一定要看《封禅书》。《封禅书》就是讲秦皇汉武的封禅。

比《封禅书》晚,汉武帝以后,还有两篇东西是必读书,一篇是《汉书·郊祀志》,一篇是《续汉书·礼仪志》。两汉以后,这些祭祀活动留下什么古迹,大家要看《水经注》。

读《封禅书》,我们知道,秦始皇整齐天下宗教,在全国各地立过200多个坛庙。这些坛庙,当时叫"祠畤"。秦代祠畤,是以齐、秦为主,分东西二系。东方最重要,要属八主祠;西方最重要,要属雍四畤。八主祠祭天、地、兵、日、月、阴阳、四时,是齐地的传统信仰。雍四畤祭白、青、黄、炎四帝,是祭各族人民的老祖宗。还有两祠在秦地很有名,一是陈宝祠,祭陈宝(一只殒石所化的雄鸡),二是怒特祠,祭怒特(一头神奇的青牛)。

这是第一个高潮。

第二个高潮是汉武帝以来。他立的祠畤,也分东西二系。五岳四渎之祭、八主之祭主要在东方,属于"巡狩封禅"的大范畴。西方是以长安和甘泉的两个太一坛(薄忌五坛和宽舒坛)为中心(祭天),东有汾阴后土祠(祭地),西有雍五畤(除秦雍四畤,增加北畤,祭黑帝),覆盖整个三辅地区(首都的三个特区),则是西汉理解的"郊祀"。

武帝,郊祀在陕西这边跑,封禅往华山以东跑,三年一郊祀,五年一封禅,真把天下折腾惨了。死前,他丢下后悔话,承认自己靡费百姓,使天下愁苦。死后,当皇帝的不能不考虑,以后怎么办。他后边有六个皇帝,有的还跑,有的跑不动,于是有废庙废祠之议。天下祠畤,汉成帝时有683所;汉哀帝时有700多所,直到逼出王莽,才把它彻底废除。

王莽是儒生,主张复古,照儒经复古。他说,武帝旧仪不合古制,郊祀郊祀,古制只在四郊祭,何劳远足。从此,才有后世的郊祀制度。皇帝只要在家门口拜拜就可以了,远处可以派员致祭,或者干脆让地方官去祭,把钱和工夫全都省了。如果你嫌不过瘾,非要折腾也行,比如上面提到的汉光武等人,爱跑你就跑,那是你个人的事。巡狩封禅很风光,想起来搞一回,让全国人民大庆一下,不是不可以,但作为制度是不存在了。

司马迁写《史记》,《史记》是"通古今之变"的"大历史"。他的《封禅书》是以巡狩封禅为主,兼记其他祭祀。班固不一样,《汉书》是朝代史,重点是讲汉代的郊祀。武帝和武帝以前,他抄《史记》;武帝以后,昭、宣、元、成、哀、平,这六帝是续写,一直写到王莽。王莽改制是西汉郊祀制度的终结。武帝的郊祀是大郊祀,王莽的郊祀是小郊祀。班固要讲的,主要是大郊祀变小郊祀。

历代在首都立坛,祭天地日月、社稷祖宗,是王莽的遗产。

历代祭岳镇渎海,是秦皇、汉武的遗产。

这是古代祭祀的两大遗产。

六、岳镇渎海,选自四方

岳镇渎海,概念很古老,不自唐始,不自汉始,而是先秦就有。战国末年,"天下一统"的概念呼之欲出,这类概念是"配套产品"。天下逐鹿,鹿死谁手,这套奖品发给谁。

秦始皇是领奖者。

"五岳",见于《周礼·春官》的《大宗伯》、《大司乐》和《礼记·王制》。

"四镇",见于《周礼·春官》的《大司乐》。

"四渎",见于《仪礼·觐礼》和《礼记·王制》。

"四海",古书多见,举不胜举。

可见,天下还没统一,就有人把它设计好了。

思想是开路先锋。

"岳",古人也写成"嶽",意思是山之尊者,最最重要的山,《说文·山部》解释"嶽"字,就是专指五岳。五岳是一等名山。

"镇",原指镇守九州的"山镇",好像一块九宫格的席子,用九块石头压着,每州各有一个"山镇",郑玄的解释是,"名山,安地德者也"(《周礼·春官·职方氏》注)。这是一种含义。另一种含义,不太一样,是把九大山镇分两组,先把五岳择出来,当一等名山,剩下四大名山才算"镇",郑玄的解释是,"四镇,山之重大者"(《周礼·春官·大司乐》),其实是二等名山。

"渎",是大川,"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尔雅·释水》),所谓"四渎"是指独流入海(有独立源头并最终流入大海)的大川。

"海",古人以音训解释这个字,常说"海者,晦也"(如《广雅·释水》),意思是一眼望出去,昏昏蒙蒙,看不到边。比如楚帛书的"四海"就写成"四晦"。四海,既可指浩瀚无垠的大海,也可指一眼望不到边的四方,甚至可指塞外的大湖(如青海湖),这里的"海"是渎之所归。

这九山八水,"五岳四渎"最重要。唐代的镜子,镜纽是五岳,四周的水是四渎,就是一种图案化的"天下"(图六)。你去地坛,可以对比方泽坛。

后世的岳镇渎海,唐以来的岳镇渎海,其实只增加了一山(吴山),不是五岳四镇,而是五岳五镇,四渎四海数不变。

名山大川,见于《禹贡》、《山海经》和后世地理书,数量很大,但只有九山八水或十山八水入选,这是"天下一统"的象征。

历史上的中国,小国林立,各有胜景,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名山大川。比如《禹贡》九州,就是分州为叙,提到23座名山、34条大川和8个大泽,大川往哪儿流,也不能不提到海。这些地方性的山川,经过筛选,被整合成一个大系统,有个过程。

司马迁说,秦并天下后,崤山以东,有名山五座:太室山(嵩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洞庭山),大川两条:济水、淮水;华山以西,有名山七座:华山、薄山(首阳山)、岳山(吴山之一山)、岐山、吴岳(吴山之一山)、鸿冢(在今陕西凤翔一带)、渎山(岷山),大川四条:河水、沔水(汉水)、湫渊(指《水经注》的湫水,水出湫渊,渊在今宁夏固原县东南,其实是个堰塞湖)、江水。

汉代的五岳四镇四渎,除医巫闾山和霍山,都在这个名单中。

可见,它们是从四面八方选出来的,是各个地区的代表。共同点是与四方中央相配,与阴阳五行相配。

七、从五岳四镇到五岳五镇

唐以后,中国的名山有所谓"五岳五镇":

五岳是东岳泰山(1524米)、西岳华山(2083米)、南岳衡山(1290米)、北岳恒山(1898米)、中岳嵩山(1440米)。

五镇是东镇沂山(1032米)、西镇吴山(2069米)、南镇会稽山(354.7米)、北镇医巫闾山(886.6米)、中镇霍山(2346米)。

它们,名气大不大,不在高,不在美,而在地区代表性。

比如吴山,现在是二等名山,名气不够大,但古代却很重要。秦之崛起,是沿渭水,自西向东拓土。晋皇甫谧说,秦始皇"表河以为秦东门,表汧以为秦西门"(《太平御览》卷一六四引晋皇甫谧《三辅黄图》)。秦故土,"西门"在宝鸡,"东门"在华阴。吴山在宝鸡,华山在华阴,正好是一头一尾。宝鸡是秦人的老巢,古人叫陈仓。那里不仅有很多秦墓,还挖出过汉代的仓(和华阴、新安发现的汉仓一样)。陈仓是个重要的漕运码头,我在那一带挖过秦墓。吴山也叫岳山,本来也是一个"岳"。它是秦地早期的"泰山",对秦人来说,资格比华山老。

还有霍山,现在也是二等名山,早先却是晋地的头号名山。三晋中的赵人,是秦人的兄弟氏族。他们的祖先,原来就是守这座山。它在晋地也是一个"岳",现在仍叫太岳山。抗战时期,八路军有太岳区和太行区。我父亲就在太岳区。我们老家,今208国道西侧就是太岳山。元朝,赵城大地震,就是太岳发脾气。我的祖先是灾后移民,跟汶川灾民一样,就是来自太岳山区。太岳,既叫"太",又叫"岳",其实就是山西的"泰山"。

还有会稽山,别看不高,姿色平平,却是古代传说大禹治水成功开庆祝会的地方,大家都来汇报成绩,要"会计"一下(意思如同今语的"统计"),所以叫"会稽"。禹死后,传说就埋在了会稽山下,现在叫"禹陵"。"禹爷"(鲁迅《治水》这么叫)的坟头,陕西的秦始皇都来拜,你能说它不重要?此山放在吴越,也是不得了的山。

五岳五镇,最初只有五岳四镇。

《周礼·春官·大司乐》已有"四镇五岳"的说法。"四镇五岳",不是十座山,而是九座山,什么道理?原来,古人是以九山与九州相配。如《周礼·夏官·职方氏》,就是以九个"山镇"配九州,每州各有一座代表性的山:

扬州会稽山 青州沂山 幽州医无闾山

荆州衡山 兖州岱山(泰山) 冀州霍山

豫州华山 雍州岳山(吴山) 并州恒山

这九座山就是五岳四镇。

五岳是哪五座山?《尔雅·释山》有两套山名:

(1)"河南华(华山),河西岳(吴山),河东岱(泰山),河北恒(恒山),江南衡(衡山)。"

(2)"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天柱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高(嵩山)为中岳。"

这两套五岳,和后世的五岳不一样。

前者有岳无嵩,是秦人的五岳。上面说过,岳山对秦人很重要。秦并天下前,嵩山比不了岳山。

后者有霍无衡,是汉代的五岳。汉代,南岳有二,一是衡山,二是霍山。衡山是秦系的南岳,太靠南。霍山是汉代新立,近一点。南岳从衡山改霍山,是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年)的事。这个霍山不是山西的霍山,而是安徽霍县的霍山,即天柱山。

郑玄讲《大司乐》的"四镇五岳",五岳同《尔雅》第一说,四镇是会稽山、沂山、医巫闾山和霍山。四镇没吴山,道理很简单,吴山、岳山是同一山,岳山已入五岳,当然不算镇。

上表九山,衡山、华山、岱山、恒山,加上表中没有的嵩山,就是后世的五岳;剩下的五山,会稽山、沂山、岳山、医巫闾山和霍山(山西的霍山),就是后世的五镇。

五岳四镇变五岳五镇,关键是把第一种五岳中的岳山去掉,降为镇山,而把第二种五岳中的嵩山补进去。至于南岳,则去霍留衡,其实变化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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