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扶桑神木的真相是火山喷发而并非一种树木
但是,扶桑并非扶桑木,不是树。相反,扶桑木的名称是来自扶桑的神话。故扶桑的真相与作为植物的扶桑树并不相干。传说中作为太阳之木的扶桑,实际是一种神树而并非真实的植物。
扶桑别称为若木,所谓”若木“者,似木而非木也。
看来是这样的:先有关于扶桑的神话,然后好事者乃以枫木、楮木等真实的树木去附会之。由于“扶桑”中有“桑”字,因此就有人天真地认为,扶桑似乎真是一种桑树。但实际上,这完全是出于一种“文字障”性的误解。扶桑不仅与桑树毫无关系,而且更有趣的是,真正的“扶桑”根本就不是任何树木。
扶桑传说在历代流传中经历过不断的变形。从语词看,围绕着一个“元语词”的音读内核,在典籍中曾形成一系列颇为繁复的“次生词”系统。举其要者,例如:扶木、扶桑、若木、蟠木、榑木·······云云,等等。但大体说来,扶、蟠、榑等字,都是由于语音相近而通转假借。古代学者在考订时早就指出,这些语词都是表音记号,本无定字,也不可拘泥于其字面的意义去硬求解释。
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在解释“桑”这个字时,就曾着重强调指出:
“蚕所食之桑,异于东方之神木。”
在这里,我想特别有必要引述一下章太炎的看法。他在研究了历代关于扶桑问题的各种矛盾歧异说法后,作了比较全面的反思,为后来的研究者提示了一种极其重要的见解。兹将其所论节略而作梳理综合,择要如下:
“ 一、扶桑在说文中记作“曓”,读飙。《说文》云:“‘曓’,日初出东方场谷所登榑桑木也。桑,象形。”
段玉裁注云:”取象于其木之枝叶蔽敷,知扶桑乃木之以桑名者,不必专指桑。“
二、扶桑,《说文》木部曰其非真树木,而是神木:
“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
因知:榑桑但言“榑”,不可混同蚕所食叶之桑木。扶桑虽名曰“桑”,实非桑也。
三、或谓扶桑地名。《初学记》、《太平御览》引《淮南子》“登于扶桑”有注云:扶桑,东方之野。备一说可也。蟠木、榑木、扶桑,皆是古儒教所及之地,其后隔绝。 ”
章太炎的上述见解极为重要。我们应该注意到,与“扶桑”有关的记载,不仅出现在《山海经》中,事实上也出现在《史记·五帝本纪》、《尚书大传》等被认为具有信史意义的古代著作中。
如《吕览·求人》记:
“禹东至榑木之地。”
《史记·五帝纪》:
“东至于蟠木。”
《尚书大传》:
“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搏木之野。”
在这里,榑木——蟠木——扶桑显然都是东方的地名。
神话无论多么美妙,毕竟只是神话。相信太阳从一棵大桑树上飞升——而且这桑树还直接生长在东海中,这显然是非理性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所以对于《说文》中关于“扶桑”的释义,清代就有学者曾批评为:“日出榑桑,不经之谈。”(徐灏《说文解字注笺》)
那么,“扶桑”神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解释学的方法,穿透这一神话的非理性层面,发现它的真相,并从而揭示出隐藏于其后的真实历史意义呢?
在前面的研究中,我们根据史实、地理情况与《山海经》传说的比较,确定了如下两点:
1.传说中“扶桑”的所在地是在日本列岛上。
2.扶桑作为地名读音与日本的圣山富土火山相切合。
在备览历代有关扶桑的多种古代传说资料时,我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则:
”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蛇而下,屈通黄泉。“(《玄中记》)
这则材料,看起来也似乎只是一种神话。因为树木再高,毕竟不可能通天透地。但这里却有耐人寻味而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认为扶桑虽然像一种高大的“树木”,但其上却并没有任何树枝(“无技木”)。 那么对此我们是否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传说中所谓“扶桑”,事实上乃是一种非常巨大、形态有些像树木的事物呢?答案却是肯定的。
我们从火山爆发图中看到,自火山口上烈火云烟滚滚喷薄而出,腾空拔起,其势正像上逼苍天、下临黄泉(指地下)的一柱“神树”。
我们已经知道,传说中的“扶桑”所在地,与日本的富士火山关系密切。
我们知道日本岛上特多火山,全境火山有二百多座,其中活火山约为1/3。我们还知道,富士火山喷发频繁,而且至今还在从山口中喷烟出云。那么,所谓扶桑日出神话的本来真相是否正是起源于远古人类对于富上火山大喷发的观察和描绘呢?
我们还应当注意十分耐人寻味、却未必出于巧合的以下几点:
1.火山喷发,在日语中称作“喷火”,发音fonka,正接近汉语“扶桑”一词的读音。
2.古传说中的扶桑木,乃是一种可以发光、光华照地的神树:
”若木之生,昆山之滨。朱华电照,碧叶玉津。“(郭璞《若木赞》)
”思若木以照路,假龙烛之赤光。“(《文选·愁霖赋》)
3.从汉语语源学的角度,我们还注意到古代典籍中的“扶桑”一词在文字上曾经发生过一系列变形,从而衍生了一系列同源词语:
扶桑——扶若——扶苏(“大木也”)——扶疏——扶胥(“拂煦”)——扶翳(扶翼)——扶余——扶摇等等。
在这个系列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扶摇”这个词。
根据古代学者的考释,它有两种语义:
一、“扶摇,神木也,生东海。”(《经典释文》引阵颐注《庄子》)
二、扶桑即飙风,即“曓”——指自下而上的大旋风、大风暴。
《尔雅·释天》:“扶摇谓之飙。”
郭璞注:飙(曓),“暴风自下而上也。”
《庄子·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成中英疏:“扶摇,旋风也。”
从古籍中可以看到,“扶摇”又写作”扶相“,语转即”扶桑“。也就是说这个词,一具有“东海神木”(即“扶桑”)的意义,二具有自地冲天、旋转而起的狂飙、风暴(又名“羊角”)的意义。
我想,通过汉语中“扶桑——扶摇”这个词的双重含意,实际上已经可以揭示“扶桑”神话的真相。所谓“扶桑”,其实就是火山喷发时,所发生的冲天火柱、火球、烟尘和旋转的飓风。因其形态像树木,所以被传说为东海中的“神木”。
从语源关系上说,作为火山狂飙的“扶摇”一词之所以转为作为树木的“扶桑”,因为“桑”字从三“又”:
而“三又”字形近“若”(《说文》):
形近字讹,神话之“若木”遂变为养蚕之“桑木”。
知道“扶桑”的真相是火山喷发,那么所谓太阳从“汤谷”中上升的传说——这一似乎不可思议的远古神话,也就可以得到完全合理的揭示:那能创生“太阳”的“汤谷”,并不是通常所认为的水态“温泉”,而正是自火山口滚滚喷涌而出的熔岩岩浆之流。
在这里我们还注意到,《山海经》中谈到“扶桑”和太阳起源地时,常提到一条水名叫“甘水”。在甲骨文中,甘字字形近“曰” ,它与《说文》所录的“丹”字古字形颇相似。故我以为所谓“甘水”应就是“丹水”。
《广雅》:“丹,赤也。”
太古地名有”丹穴“及“渥丹”——都是指火山及其熔岩。
所谓日出丹穴的真相
《尔雅·释地》:
“距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
日出之地,古代也称作“丹穴”,我认为“丹穴”就是指火山口穴。
至于所谓“丹水”,《水经注》说:“有赤气,故名丹水。”
“丹水,犹赤水也。”(《楚辞·惜誓》注)
“赤水宜丹。”(《淮南子·地形训》)
《山海经》中与太阳有关的“丹水”,应当是指赤红、流动、沸腾的火山岩浆流。
在先秦时代的传说中,又有所谓“丹丘”,据说其山上有“羽人”。
“丹丘,昼夜常明也”——其实这种昼夜长明的“丹山”,不是指不断喷淌熔岩的活火山又是指什么呢?(参看《楚辞·远游》注)
至于“羽人”,即神话中所谓“仙人”。所谓“羽人”也不过就是关于日本火山岛上“毛人”的另一种神秘说法而已。作为旁证,我们可以指出古传说中的如下证据:
”蓬莱山东有隅夷国,其西有含明之国,缀鸟毛以为衣,……有冰水、沸水,饮者千岁。“(《拾遗记》卷十)
案前已指出“隅夷”即扶桑亦即日本。“含明之国”,应即丹明之国(含、丹叠韵音转)。“沸水”即丹水。
根据19世纪西方旅行者的记载,古代东方海岛上确实有以一种鸟羽为衣服的“羽人”,这就是分布于日本海东北部千岛群岛上的阿伊努人。根据斯特莱(Steller)的记载:
”日本海中的国后岛有库西(KOuChi)人(属于北方阿伊努人中的一族),上衣鸟皮长袍,下不穿裤。制袍之鸟皮名叫Procellarja glacjalis,是一种大型海鸟。“
我们注意到,《山海经》海外东经、大荒东经中,有多处关于“鸟身人面”怪物的记述。我们还可注意到,《左传》传说中的东方之神名叫“句芒”,也是“鸟身人面”。我想,通过以上所揭示的东海羽人与阿伊努人的关系,这些传说的真相也不难窥破了。
了解扶桑与火山的关系,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汤谷又记作“阳谷”。晋代人的诗歌: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山谷。(张协《杂诗》)
宋代张载根据《山海经》中“浴日”神话的诗:
白日随天回,敦敦圆如规。踊跃汤谷中,上登扶桑枝。
李白咏日诗:
”日出东方隅,还从地底来。“[何按:隅有山角及洞穴之义。中国古代人认为,太阳是从东方的地穴中升起的。这种出口之洞穴的原型,实际是火山口。]
《楚辞·九歌》王逸注“扶桑”:
”东方有扶桑之木其高万仞。日下浴子汤谷,上拂(飞)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 “
通过以上阐释,这些传说的来源就都不难理解。以至《山海经》中所谓“九日居下”,“一日居上”;所谓“一日在地,一日在上”等等传说,也都已经不难理解。 我以为,所有这些看来似乎出于想象的神话,都具有现实的基础——所谓扶桑神话不过是远古人们以为雄奇壮丽的火山喷发和熔岩现象,是天空中日、月、星辰等光明物体的起源罢了。
在中国山东大汶口陵阳河新石器遗址中,曾经出土过两个红色的祭神陶器,上面绘制有一种奇特的日出图纹
此字上为日,下为山、火或出,可注意其即“曓”字的上半部,故亦当读为飙。
我认为,此图可以解读为即新石器时代的“日出扶桑图”——那红色陶器可能正是祭祀日神的用具。图文有太阳、火山和火山云。此图文出现在与日本只隔“一衣带水”的山东半岛滨海地区,不是偶然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一、早在远古时代,中国,日本之河在地理上已经有密切的交通和文化传播关系。并且远古的中国人对于日本海域的地理、人文情况,早已相当熟悉。
二、在《尚书·尧典》中,我们可以注意到,至少有两次提到日本。一在“禹贡”篇中,提到青州“隅夷”。
关于所谓“青州”,汉代以后指山东兖州一带,但在上古则指日本。 在前面我们曾谈到《淮南子·时则训》中所言及的“青土”乃榑木之地,是指日本。所谓“青土”也就是“青州”,至于“隅夷”,也就是“倭夷”的转语。
古书同音往往无定字。《说文》中”隅夷“或也记作“蜗夷”——“地在冀州旸谷。立春日,日值之而出。”可以证此说。这里所谓冀州,不是汉代的冀州河北,而是古代中国的名称,中国在上古也曾经被称冀州或齐州。
另一证据则在《尧典》中。说帝尧命令“羲仲”率族东行,“宅隅夷,曰旸谷”,主司太阳的东升。《尧典》中关于四方地名、神 名、季节的许多记述,后来被甲骨文和天文测算所证实(通过李四光、胡厚宣的有效工作)。
因此,如果《尧典》的这一说法可信的话,那么帝尧时代“羲—和”两大部族向“隅夷——旸谷”的这次移民远征,应就是中国史籍中远古大陆向东方日本的一次移民浪潮——奔赴日本列岛探寻日出之地。而羲和民族也就是大和民族的种族起源。
顺便指出,日本语中的许多语汇与中国东南部的吴方言颇为相似。其实,从古音学角度,倭——委——吴双声音近可以通转。倭人或即吴人的转语。倭吴民族与中国大陆东部、东南部上古居住的以鸟为图腾的少昊族、以龙为图腾的太昊族,均具有深刻关系。
三、通过本文的研究,我想可以证明:《山海经》一书,远非像其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荒诞不经。它并非什么仅是“神话巫术”之书,却可能是上古中国文人根据旅游者实地经验或口述传说(因此不免杂有许多想象和神秘的成分,但这种成分并非主要)而编述的一部关于远古山、川、海、陆情况以及地理、人文、氏族、物产情况的很有信实性资料的著作。对其学术价值,值得给予重新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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