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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道家政治思想

2016-06-13 13:56:29来源:人学研究网 责编:紫天爵 已浏览人数:
先秦道家,主要惟庄老两家。此两人,可谓是中国道家思想之鼻祖,亦为中国道家思想所宗主。后起道家著述,其思想体系,再不能越出庄老两书之范围,亦不能超过庄老两书之境界。

(五)

然人群中又何来一皇帝,能如庄周之所想像乎?故庄周理论虽高,到底不出于玄想。至于《老子》书,其所想像之圣人与明王,不免较庄周所言要走了样。但《老子》书中论政,始终并未忽略了民众应有之地位,始终视民众为不可轻,此一层,可谓直从庄周来,犹未失庄周论政之大轨也。前此为帝王者,常不免依仗天而轻忽人,老子不然,《老子》书中之圣人与明王,则决不肯轻犯民众,乃至于违逆民众以为政,因亦不敢自出其所谓经式法度者以君临人。此一层,则可谓老子尚不失庄周论政传统也。

《老子》曰: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又曰:

人之所畏,不敢不畏。

又曰:

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又曰:

大制不割。

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又曰: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又曰: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凡此云云,细籀之,皆可谓由庄子思想引伸而来。然老庄思想毕竟有不同。庄周是一玄想家,纯从理论上出发,彼谓宇宙间一切物,乃至一切人,莫不各自有其各自之立场,因亦各自有其各自之地位。谁也不该支配谁,谁也不能领导谁。各有标准,各有道,即各自自由自在,而相互间成为一绝对大平等。老子不然。老子乃一实际家,彼乃一切从人事形势利害得失上作实际的打算。然他深知,谁想支配人,指导人,到头谁就该吃亏。但他心下似乎仍不忘要支配人,指导人。老子实于人类社会抱有大野心,彼似未能游心于淡漠。故就庄周言之,谓不当如此做,而老子却说不敢如此做。此证两人心情之不同。而彼此理论,亦复随之而不同。此一层,乃成为老子与庄周一绝大的区别。

故庄周书中之圣人与明王,常是淡漠,浑沌,无所容其私,而老子则不然。老子曰:

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是老子心中之圣人,乃颇有其私者。彼乃以无私为手段,以成其私为目的。故老子又云:

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目属虚见,腹属实得。圣人而如此,则此圣人显然欲有所为,亦欲有所得。抑且专为实利,不为虚名,其所欲得,又必实属己有。如此之圣人,实一巧于去取之圣人也。

(六)

惟其庄老两书所想像之圣人有不同,于是由于此不同之圣人所窥测而得之天道亦不同。老子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由庄周言之,天一任万物之自由,在天为无所用心也。在庄子心中之天,固无所谓仁,然亦更无所谓不仁。刍狗之自由,乃天地之大自在。天地只是放任全不管,何尝是存心不仁,而始放任不管乎?庄子书中之圣人,亦是淡其心,漠其气,以观察天道者,由于圣人之心之淡漠,而遂见天道之淡漠。然淡漠可称为无心。却不是不仁。更非存心有所去取欲有得。老子书中之圣人便不然,彼乃心下有私,静观天道以有所去取而善有所得者。故老子书中之圣人,则更非淡漠,而是不仁。以不仁之圣人来观察天道,则将自见天道之不仁。此实庄周老聃两人本身一绝大相异点也。

老子又曰: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老子心中所想像之天道,则不仅是不仁,抑且甚可怕。老子之所谓天道者,乃善胜善谋。你不叫它,它自会来。它像似不在防你,你却逃不掉。此其可怕为何如乎?老子又曰: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则此高高在上之天,大小事都爱管,都不肯放松。在天所临之下,将感到高不得,低不得。多不得,少不得。高了些,天将把你压下。多了些,天将把你削去。宇宙一切物,实非自由自在。在庄子书中,则宇宙一切物,自然平等。但在老子书中,却像有一个天道隐隐管制着,不许不平等。但这些天道,却给一位怀着私心的圣人窥破了。于是此怀私之圣人,却转过身来,利用这些天道以完成其一己之计谋,而天道终亦莫奈何得他。因此,老子曰: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此乃圣人之权谋,亦即是圣人之不仁与可怕也,《老子》书中圣人之可怕,首在其存心之不仁,又在其窥破了天道,于是有圣人之权术。圣人者,凭其所窥破之天道,而善为运成以默成其不仁之私,而即此以为政于天下也。

抑且《老子》书中之圣人,其不仁与可怕,犹不止于此。彼既窥破了天道,善为运用,以成为圣人之权术,而又恐有人焉,同样能窥破此天道,同样能运用,同样有此一套权术,以与圣人相争利。故《老子》书中之圣人,乃独擅其智,默运其智,而不使人知者。故老子曰: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之多。

又曰:

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一种独擅其智,默运其智的做法,至于炉火纯青,十分成熟之阶段,则有如下之描写。老子曰: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然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

天无心,以万物之心为心,故圣人亦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此其为说,若与庄周持论甚相似。然在老子心中,则实与庄周有甚不同之处。盖彼所意想之圣人,实欲玩弄天下人皆如小孩,使天下人心皆浑沌,而彼圣者自己,则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一些也不浑沌。此实一愚民之圣也。

(七)

故庄周在政治上,实际是绝无办法者。而庄周之意,亦不必要办法。老子不然,彼之论政,必得有办法。而且在彼之意,亦尽多办法可使。今试略举老子论政之有关各项实际办法者如次。

首及于经济。老子曰: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徒。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此乃由于老子之政治思想而实际运用到经济问题上之一套办法也。

老子又曰: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王弼曰:

骨无知以干,志生事以乱,心虚则志弱也。

观此注,知老子正文四其宇,皆指下文民言字。何以使民皆得实其腹,则必使民皆能强其骨。此《大学》所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也。何以使民皆能强其骨,则必使民虚其心而弱其志。虚其心则无知,弱其志则无欲。而尚复有智者出其间,又必使之有所不敢为,夫而后乃得成其圣人之治。老子之政治理想,夫亦曰如何以善尽吾使民无知无欲之法术而已。然老子亦知必先以实民之腹为为政之首务,此则老子之智也。厥后韩非书论五蠹六反,凡所深切愤慨而道者,夫亦曰求使民虚心实腹,弱志强骨,无知无欲,一切不敢为,以听上之所使命,如是而已。余尝以老子荀卿韩非,三家同出晚周,而此三家论政,则莫不侧重经济。惟老子归本于道术,荀卿归本于礼乐,而韩非归本于刑法,此则其异也。

再言及军事。老子曰:

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盖老子在经济问题上,则主运用人之知足心,并使民无知无欲,以求社会之安定。若在军事问题上,则主运用人之哀心,以求对敌之胜利也。故老子又曰: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此乃老子善为运用人类心理,期于杀人场合中求胜之高明处也。王弼之注,却把老子原意曲解了。王注云:

言吾哀慈谦退,非欲以取强,无敌于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于无敌,斯乃吾之所以为大祸也。

此乃以儒义解《老子》书。其实老子心中则何尝如王弼之所想。老子之所最戒,端在于轻敌。老子之所期求,则正在能无敌于天下。彼盖以不轻敌之手段,求能达成其无敌于天下之想望者。此通观于《老子》五千言之全文而可见,而乌有如王弼之所注释乎?抑且《老子》书中之圣人,既为一不仁之圣人,则未必怕多杀人。然老子又曰:

常有司杀者杀。

则杀人可以不经其手,即凭不仁之天道来司杀也。此乃由于老子之政治思想而实际运用到军事问题上之一套办法也。则请再言及外交。

老子曰: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或以下取上,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

经济求知足,兵争求用哀,外交则取下,此皆《老子》书中圣人政治手腕之高明处。但小国下大国,依然还是一小国,《老子》书中之圣人,似乎并不即此为满足,故又必申言之,曰:大者宜为下。是老子心中所重,毕竟在大国也。大国之君若能懂得此诀窍,则可以取天下。故老子又曰: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上述之经济安足,此以正治国之一例也。上述之用兵无敌,此以奇用兵之一例也。外交运用,则贵能以下取小国,此则以无事取天下之一例也。此乃《老子》书中之圣人,运用政治之三部曲。惟以正治国,并不尽在经济问题,其他如法制,如教育,在《老子》书,各有其微妙玄通,深不可测之一套。好在《老子》书仅五千言,读者循此求之自可见,不烦一一详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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